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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神村,舊名黃槐村,每一年都會舉辦為期三天的懸槐祭,以酬謝山神庇佑。

  但是從七年前的某一天開始,這個村子連同村裡的人、以及那些前來參加祭典的遊客卻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一點兒徵兆也沒有的,就像是被看不見的力量抹去了存在的痕跡。

  在大眾媒體的報導下,這個前所未聞的詭異事件轟動了整個社會,有人說代神村定是被屠戮一空了,也有人說是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抑或是一夕之間遭遇天災而被埋沒。

  眾說紛紜。

  甚至有不少人依照代神村在地圖上的位址,驅車前往,卻只在那個地方看到無境的荒煙蔓草。即使派出大型機械挖掘,也一定會出現故障,導致工程無法進行,進而覆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久而久之,這個消失的村落又被稱為神隱之村。

  紅髮青年卻是知道這個村子並沒有真的消失,它一直好端端的佇立在那裡,時間的流逝對村子失去了意義,一切景物都與七年前毫無二致。

  紅磚黑瓦所砌成的屋子櫛比鱗次,街道兩旁懸掛著一盞又一盞的紅燈籠,乍看之下彷彿兩條瞧不到邊際的紅色光帶。

  紅髮青年面無表情的開著車子駛過那些被紅燈籠映照得光影斑駁的道路,隨著車窗外的建築物越見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畝畝農田的出現,而那座矗立在代神村後頭的山也與青年離得越來越接近了。

  由於這座山上種植了許許多多的槐樹,又名槐山,山裡面住著村人們所信奉的神明大人。

  每當懸槐祭即將到來時,通往山神所在的小路上,路旁種植的槐樹都會掛上紅燈籠,那是一條由燈火所組成的神明小道。

  紅髮青年將車子停在山腳處,開門下車,這些動作都極為流暢,偏偏當他走到鋪著石板的山路入口時,卻驟然停下腳步。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麼異常,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狀,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攥緊手指的力道有多大,指關節都微微泛白了。

  前方是重重樹影,耳邊是風聲與枝葉摩挲的聲音,可是青年卻好似又看見那一天的血花四濺,聽到那一天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就算已經七個年頭過去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時候的他們是那麼的天真又愚蠢,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的發生。

  他說過要保護她的……

  他說過她害怕時要尖叫出來,然後他就會……

  就會如何?他終究還是什麼也做不到,他只能看著她消失在眼前,憎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青年的喉嚨發澀,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飛快的閉了下眼又睜開,讓自己從那個過於殘酷的血色回憶裡掙脫出來。

  他只需要想著她綻放在臉上的小小笑靨,想著那雙又圓又黑、彷彿會說話的眸子,想著她全然信賴的牽住他的手。

  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讓一個人的思念成災,也可以讓一個默默無聞的袪鬼師再不復當年的弱小。

  他有了力量,而現在還出現了轉機。

  那個不知身分與來歷的守樹人派了一隻小妖怪來傳話,問他想不想讓她提早甦醒。

  他怎會不想?他想了整整七年。

  青年做了個深呼吸,慢慢的將手指一根根鬆開,不再緊握成拳,那些起伏的心緒也被他壓了下來。

  有著棕紅色背羽的鳥兒在青年頭頂盤旋了數分鐘,見他遲遲沒有動作,反倒像根柱子的佇在原地,忍不住出聲催促。

  「臭老頭,你拖拖拉拉的做什麼?還不快走!」

  「閉嘴。」青年給出簡短的兩個字,掃向對方的眼神卻是陰沉又冷厲的。

  鳥兒覺得自己的羽毛又要澎的倒豎起來了,牠為自己的反應感到惱怒的嘎嘎兩聲,揮動著翅膀往前飛。

  槐山的小路很安靜,青年上山的腳步聲也很安靜,只剩鳥兒振翅的聲音清晰的迴盪在林間。

  一人一鳥來到槐山中段時,兩側的槐樹上開始出現一盞盞紅燈籠,那些氤氳的紅光除了照亮了幽幽暗暗的山路,也將青年的髮色映襯得像是血般的鮮豔。

  山路漫長,石板一階又一階的往上延伸,若是一般人來到這裡,走著走著,都會不由得產生一種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錯覺。

  但是錯覺終究只是錯覺。

  紅髮青年還是踏上了最後一階石板,從眼前延展出去的是一塊略顯平坦的空地,柔軟的綠草鋪滿地面,一株株槐樹則是呈圓環狀的將這塊地包圍起來。而在空地中央,是一棵比其他樹木高大不知多少倍的古老槐樹。

  當那株參天大樹映入眼裡的時候,青年幾乎是控制不住的就要往它走去,他甚至顧不上這個地方根本不見鳥兒所說的守樹人身影。

  然而從樹後飄出的裊裊白煙卻釘住了他的步伐。

  那些煙氣一絲絲、一縷縷,細長又蜿蜒的迴繞在周遭,緊隨在後的則是一道緩緩步出的身影。

  那人手執菸管,長髮在腦後盤成髻,風韻猶存的嫵媚臉孔就跟紅髮青年記憶裡的一模一樣,時間並沒有在上頭留下任何變化。

  但是,為什麼本應該待在綠野村的師婆兼守墓人,會出現在這裡?

  「堇姨。」他吃驚的低喊一聲。

  「第一次見面,左家小子。」被喊作堇姨的女人對他輕頷了下首。

  紅髮青年,也就是左易,忍不住為這句話裡透出的違合感而皺眉,他與對方並非初次見面。

  「妳是誰?」他瞇起了眼,仔仔細細的審視起那名長髮盤成髻的女人,不是人類,但也感受不到任何汙穢之氣,乾淨得就像身旁的古老槐樹……

  這個認知讓左易心裡一凜。

  「我是守樹人。」女人倚著槐樹,慢條斯理抽了口菸,再吐出一個輕飄飄的煙圈,「二十年前,我的主人用槐樹枝製作了一根菸管,將部分力量封在裡頭。她交待岳堇,如果有一天她的兒女被槐樹承認血脈,就將我送回來。要守護這裡,有個人類的模樣總是比較方便,所以我就借用了岳堇的形貌。」

  女人這段話不啻於說明了她是由寄宿在菸管中的靈力所化,只是句裡三番兩次出現的人名卻是左易所陌生的。

  但很快的,他就意識過來這其實是堇姨的本名,只是他們以前在綠野村總是堇姨、堇姨的喊,也就沒想過去詢問她的名字。

  那名女人不只外貌與堇姨一樣,就連慵懶冷淡的語氣與做派都是如出一轍。

  「不過,為了方便起見,你還是喊我堇姨吧。」女人轉了下菸管,將稱謂的問題就此打住。

  左易點點頭,瞥了眼還周邊飛來飛去的鳥兒,又將視線移回到守樹人身上,低啞著聲音問出了他牽掛七年的那件事。

  「妳可以……讓小不點提早醒來嗎?」

  「我不行。」守樹人悠悠的說道,「但是你們可以。」

  「你們是誰?」疑惑只有瞬間,左易的反應很快,一下子就理解到句子裡的複數人稱是指誰了,「我跟那隻鳥嗎?」

  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低滑悅耳,卻也毫不掩飾其中的嫌惡。

  被點名的鳥兒則是被他的語氣氣得瞪大了眼,張嘴就想罵人,偏偏又顧慮著那柄曾經讓牠吃過大虧的法器,最後只好訕訕的飛到一邊,至少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只小橘。」守樹人一手將菸管湊到嘴邊吸了一口,一手敲了敲槐樹幹,就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突然從天而降,就那麼準之又準的落到了她攤開的掌心裡。

  那是一隻跟小橘差不多大的鳥兒,一樣有著黑色的眼紋,只是身體上半部的羽毛是灰色的,下半部的羽毛則是淡淡的白色。牠迷迷糊糊的仰起腦袋,看了看守樹人。

  「姨,天亮了嗎?」像是小女孩般、有些奶聲奶氣的聲音從牠嘴裡吐了出來。

  「是天黑了。」守樹人似笑非笑的噴了牠一口菸,看牠用兩隻小翅膀捂住腦袋,才轉頭對左易說道,「介紹一下,這是釉釉與小橘,牠們都是食夢鳥的幼鳥。」

  「食夢鳥?」左易打量著那隻圓滾滾如同灰白色糰子般的鳥兒,眼露疑惑,「不曾聽過。」

  「小孩子沒聽過很正常。」守樹人不以為意的道。

  都二十三歲的人了還被稱作小孩子,左易的眼角不禁抽了抽。

  但眼前的女人所借用的外貌是綠野村倍受崇敬的守墓人,而真實身分則是那棵古老槐樹的分枝,在對方眼中,他的的確確只是個孩子。

  「食夢鳥,古名伯奇,有著伯勞鳥的外形,可以引人入夢,也可以吃掉惡夢,是一種罕見又弱小的妖怪。」守樹人將釉釉挪到肩膀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順著牠的羽毛。

  「啊,的確很弱。」左易嘲諷的睨了小橘一眼。

  「就是因為牠們太弱了,容易被其他的妖怪捕食,數量才會變得越來越少。」守樹人接口道。

  「不要一直在那邊很弱很弱的說,當事者可是在這裡啊!」小橘氣惱的從樹枝上飛下來,選了釉釉所在的守樹人右側肩膀當作停駐點,好讓自己可以更近距離的惡狠狠瞪著左易。

  「不對喔,小橘。」釉釉認真的糾正,「我們還無法變作人形,所以是當事鳥才對。」

  小橘張嘴想說什麼,但一對上釉釉嬌憨的眼神,滿肚子的怒氣剎那間就像冰塊遇到火,一下子就融得一乾二淨。

  牠往釉釉的方向又湊得更近些,去兩隻毛茸茸的鳥兒單腳站立地挨在一塊,彷彿兩個小毛球,很是可愛。

  只是在場的兩人並沒有心思去欣賞。

  「小橘跟釉釉是僅存的幼鳥,逃命的時候剛好逃到了槐山來。」守樹人輕描淡寫的略過了她出手殺掉追捕者的事,「看起來能派上用場,我就讓牠們留下了。」

  「妳說牠們可以吃掉惡夢。」左易梳理著他至今為止所獲得的線索,一個猜測在心裡隱隱成形,「小不點還無法醒來的原因,跟她的惡夢有關?」

  守樹人的眼神給出了答案。

  「我需要做什麼?」沒有猶豫、沒有困惑,甚至連追問一句「為什麼找我來」也沒有,左易直截了當的表明態度。

  「你要做的事很簡單。」守樹人徐徐抽了一口菸,裊裊白煙讓她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模糊,「現在,睡覺,小橘跟釉釉會將你與小蘿的夢聯繫在一起。只要驅逐了她的惡夢,就能讓她順利掌握力量,從槐樹裡甦醒過來。」

  「那很好。」左易點點頭,這樣的結果正是他所渴求的。

  他在槐樹前挑了個位置坐下來,背抵著粗糙的樹幹,在閉上眼睛之前,不忘再多問一句。

  「在小不點的夢裡,要注意什麼事嗎?」

  「要注意的事可多了。」守樹人意味深長的說,「不過你別擔心,我也會在小蘿的夢中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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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