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問起捉鬼師是做什麼的，那麼這個問題可能會得到羅勒的一記白眼。都說是捉鬼師了，不捉鬼還能捉什麼呢？
而在因為種種原因，成了李文家旅館的小雜工以後，羅勒並沒有因此就忘記他身為捉鬼師的職責。
現在是深夜時分。
羅勒坐在床緣邊，將穿了一整天的襪子脫下。
這單人的房間當初還是羅勒向丹哈特極力要求來的，否則按照傅麗琪原本的打算，是要他和她的兩位弟弟擠在一塊。
窗外的天色已暗，星子三三兩兩地散佈在夜空上，今天難得沒有月亮的蹤影。
羅勒將脫下的襪子捲成圓球狀，然後把它當成球一樣地遠遠扔了出去，剛好落到另一邊的牆角，覆蓋住那些不何時又竄冒出來的小小黑影。
「滅。」食指和拇指輕擦，彈出一記俐落的音響，牆角的位置頓時有白光一閃而逝，「這些小雜鬼怎麼老是跟蟑螂一樣，一直長一直長的……還真煩耶。」
羅勒脫下另一隻襪子，這次他是真的覺得無聊地把襪子再扔了出去。只是這樣的行為，馬上換來手臂上迅速浮現一行斥責。
不要亂丟襪子！都幾歲了你！
「喵的！誰規定十歲就不能丟襪子了？還有，不要老是將我的手當做留言板！」
似乎是感受到羅勒語氣中的咬牙切齒，黑色的字體像是猶疑地呈現暈染，下一剎那忽然回覆成植物枝蔓的細長模樣，隨後漸漸淡化，然後改出現在羅勒的右大腿上。
死 小 鬼
不大不小的三個字，挑的位置還剛剛好能一字不漏地映入羅勒的眼底。
青筋瞬間從羅勒的額角爆出，有著粉紅髮色的捉鬼師捏緊拳頭，一雙吊高的眼睛狠狠地死瞪著自己右腿上的那三個字。
「很好，很好……」聲音是從齒縫間用盡力氣擠出來的，額角附近的青筋已經恰好能連成一個井字號，「你這個混帳傢伙，不要以為現在沒有形體我就奈何不了你！」
羅勒怒極反笑，只是那張笑臉怎麼看就怎麼猙獰，完全破壞了小臉原有的清秀。羅勒猛然跳下床緣，連襪子也不穿，
「還吃得不夠多嗎？我這就讓你多吃一點，讓你立刻重新得到應該有的真正實體……然後，呼呼呼，哼哼哼……」
羅勒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然後在半空中作勢割劃一記。
而漆黑的圖紋一察覺苗頭不對，轉眼間不知道是隱匿到哪裡去了。
羅勒也不在意，他只是繼續掛著那抹陰惻惻的微笑，目光轉向房間內唯一對外的窗戶。既然要捉鬼的話，當然得去外邊找了，更何況只要一打開窗戶，就能輕易地溜出旅館又不會被人發現。
不過羅勒在準備爬出窗外之際，像是記起某件事地，頓時硬生生收回了跨在窗沿上的一隻腳。
「唔啊啊，差點忘了……」小個子的捉鬼師跑回桌子邊，抓過一張紙就開始在上面塗塗寫寫，接著又匆匆忙忙地跑到門口。先確定周遭是不是有人，確定無人後，便將紙張直接反貼在門外。
於是房間內的住客悄然無聲地從窗戶溜了出去。
房間外，則是一張白紙貼在門板上頭，歪歪斜斜地分佈著幾個大字。
我已經睡了，就算天亮了也不要叫我 ＢＹ羅勒
溜出的行動比想像中還要來得順利。
當然，絕大多數的原因可能是在於李文家的三姐弟，對於羅勒老是會選在半夜外出清掃幽靈的事，早已經見怪不怪，最多是會叮嚀他外出時可不要讓別人撞見，免得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羅勒在偷偷溜出旅館之前特地核對過時間，指在十一位置的指針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裡，他預估自己必須在十二點之前趕回去。
「否則不小心讓別人撞見了什麼不該見的畫面……這不是會替大姐他們帶來麻煩嗎？」低聲的咕噥隨著夜風散逸至空氣裡頭，輕得不會有第三人聽見。
沒有月亮的夜晚，比往常還要削弱了能見度。
這座小村莊不像那些大城市會有路燈的設立，一旦失去月光後，夜間的照明便僅剩下從住屋內傳出的零散燈火而已。
羅勒藉著黑夜的屏障，謹慎地將自己的身影隱在深暗當中。雖然入夜的村莊鮮少會有人外出，事實上從羅勒翻出窗子外後也未曾撞上任何一位村民，但是年紀極輕的捉鬼師還是保持著高度的小心翼翼。
畢竟要是讓人瞧見一個孩子，竟然選在這種時間獨自於外頭逗留，對於這座半封閉式的小村莊來說，只怕會引起負面的傳聞。
腳下的黃土路看不清究竟是延伸到哪裡去，大片大片的漆黑像隻張大嘴的怪物，吞噬了盡頭。
羅勒忽然停住前進的腳步，他微仰起臉，感覺上就像是小動物地朝著空氣中嗅了嗅，然後確認出他要尋找的目標的方向。
當視覺無法發揮太大的效用的時候，能力強一些的捉鬼師通常都會使用這樣的方法。
因為屬於幽靈的陰氣在快要邁入午夜時，會逐漸地高漲，而一點至三點可說是陰氣最重的時刻。
不過對羅勒來說，只要能夠捕捉到一絲的陰氣就已經足夠。
綁著頭巾的男孩再度跨出腳步，繼續向傳來陰氣的方位走去。很快的，附近幾乎已經見不到房舍，那些讓人覺得溫暖的燈火轉眼就被拋到了後頭。
羅勒在三三兩兩的星子下慢步行走，像是碎鑽的微光並不能帶來實際的照明作用，那道矮小的身影彷彿隨時會讓黑暗拖拉到懷抱內。
驀地，羅勒的腳步一頓，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如果不仔細看幾乎無法發覺，因為他隨即又提高腳根向著傳來陰氣的方向繼續走動。
不過他的走路速度變快了。
原本在深闃夜晚內慢步行走的羅勒，在上一秒的一頓腳步後，他的速度確實是忽然加快起來。
擁有粉紅髮色的男孩可以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奇異的是那張清秀的小臉上，此時此刻掛的竟是一抹愉快的獰笑。
羅勒的嘴角咧得開開，琥珀色的雙瞳燃起興奮的光火，黃土路上不斷地留下一串屬於男孩小尺寸的鞋底印子。
假使這時候有第三人剛好經過，而月亮則是如同平常時日高高地掛在天空頂端的話，或許會讓呈現在眼前的詭異一幕給駭得發不聲來。
男孩的影子，羅勒的影子。
倘若是暴露在光照下會顯得歪歪曲曲的黑色影子，赫然不是如平面一般地隨著影子主人的走動而被拖曳著走。
照正常的道理來說，不管是什麼生物的影子，都應該是如同圖畫似地展開在地面、在牆上、在任何一個地方。
影子是沒有厚度的，沒有真正的立體存在。
然而羅勒現在的影子卻沒有依照這個道理。
男孩的影子雖然是隨著那加快的步伐速度，同樣也加快被拖曳在偶爾會凹凸不平的黃土路面上，但那漆黑的人形圖案竟然出現厚度。
拉印在地面的黑色區塊開始增厚，開始像鍋煮沸的熱水逐漸冒泡。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那些水泡在羅勒的影子裡中翻滾起伏，一會漲起一會破裂，就連歪歪斜斜的人形輪廓也像是墨水滴落紙上一樣消弭了邊界，扭曲成不似人的模樣。
只是黑暗就像一大片的簾幕，將這正在上演的景象全部掩蓋住了。
誰也瞧不見，誰也瞧不透。
除了感應到異樣的羅勒和寄宿在他體內的使役以外。
「沒想到這一路上還能吸引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羅勒咧著嘴笑，他的腳步是快走可又控制在小跑步以下，他的情緒就像受到這份異樣而被煽動，眉眼裡盤踞的全是不加隱藏的笑意。
那份笑意，宛若是獵人盯上了獵物，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凌厲。
在快步行走之下，羅勒很快就到達他的目的地。
距離李文家的旅館有好一段路程，是這座小村莊的邊郊地帶。
即使在平日時候，這地方也是少有人會到這附近走動，更遑論是連月亮也未曾出沒的夜晚時刻。
像是饅頭的土丘三三兩兩地散佈在一定的範圍內，用木頭粗糙刻成的十字形支架，有的歪曲、有的直挺挺地被插在土丘上頭。
籠罩在這周遭的，是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陰冷感。
所以平常時候不會有人來的，一進入夜晚這地方更不可能會有人願意前往。
因為這裡是墓地，是村莊埋放屍體、豎立十字架的簡陋墓地。
就在羅勒一腳踏進墓地的當下，已經扭曲成非人形的黑影就像受到無聲訊號的召喚。那些翻動沸騰似的水泡頓時是猛力高漲，一時間竟激起的比影子主人的身高還要高。
讓人聯想到油狀物的漆黑物體高高地昂起身勢，如同在羅勒的背後張起了一張網，準備兜頭淋下，一舉將底下仍無所覺的男孩吞吃進去。
就在這一瞬間。
擁有粉紅髮色的男孩一腳踩上最近的土丘，藉著反作用力的力道跳起，跳躍起的高度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那看似不花費力氣的一跳，異常簡單地就超過一個成年人的平均身高，不用說小孩做不到，就算是換成成人也是難以做到這事。
羅勒在半空同時扭過身，睜得大大的雙眸清楚地映滿想將自己吞噬的黑色影塊，只不過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是由於興奮而大睜著，有如獵人盯上獵物。
接著他抽出背後的掃把，雙手握住掃把柄，他的動作乍看下令人聯想到小販在夏天俐落地剖開西瓜，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向著抱有不良意圖的黑影狠狠劈下。
可惜那個形狀怪誕的黑影終究不是西瓜，不但沒有發出硬物裂開的聲音，反而是像充滿彈性的柔軟物。隨同劈下的掃把凹陷下去，掃把一離開後，凹陷的黑影飛快地又漲回原來的形狀。
羅勒從高空落回硬實的地面，從他現在的角度向上看去，那片黑影不知道是高了他多少，並且並未放棄地繼續朝著站在地上的捉鬼師直撲而來。
「沒辦法啦。」羅勒的語調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沒辦法的模樣，他張嘴吐出一個古怪的音節，不是法法依特大陸的人類通行用語，卻也不是哪一個地方的當地方言，只能確定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聲音，「Ψ！」
盤距在羅勒手臂上的漆黑圖紋像是水面的波紋晃動一下，產生了剎那的扭曲感。
羅勒再一次地向後跳上身後的土丘，他似乎不會在意那些土丘其實就是埋著屍體的墳墓。
琥珀色的眼瞳緊緊注視著越逼越近的黑影，看在羅勒的眼裡那些並不是真的的黑影，而是幽靈的聚集體。
盤有圖紋的手臂握著掃把柄，不像文字也不像圖畫的深色紋路，不止是攀爬在習慣出沒的右手臂，連同左手臂也浮現奇異的紋路。
刷著琥珀色澤的雙眼一瞇，接著就在黑影逼近自己頭頂的時候，掃把猛力地打橫一揮出。
這一次依舊像是打上充滿彈性的柔軟物一樣，黑影換朝右方凹下，不過不同於上次的異變很快就出現。
握在羅勒手中的掃把半陷入了黑影之內，羅勒的嘴角咧開笑意，他揮動著手臂，改變接下來的動作。
頓時就見到掃把連著黑影在空中迅速翻轉一圈，宛若在耍弄未成形的麵團，本來大面積的黑影因為這突來的動作只能順著慣性地繞上了掃把，一圈、兩圈、三圈，然後被迫在掃把的末端形成一團像是球狀物的黏著物。
沒辦法掙脫，無法掙扎，打從掃把二度打中黑影的同時，無形的吸引力就將幽魂的聚集體牢牢地黏住。
羅勒又是一腳踩上變成球狀的黑影，他抓著掃把柄的部分，雙手是施力向上拉扯，踏上黑球的右腳則是用力向下踩踏，費了好一番工作才讓黏在掃把末端的黑球和自己的法器成功地分離開來。
「唔啊啊，這黏性是怎麼回事？最近的幽靈都是這麼死纏不放嗎？」羅勒彈一下舌頭，看著好不容易終於讓他踩下的黑色球體。
黑球的大小大概是到羅勒的膝蓋位置，似乎是因為剛剛的咒語發生效用，所以黑球現在是安安靜靜地立在地面，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再暴動的可能性。
咖啡色的鞋尖不客氣地踢了安份的黑球幾下，雖然很想再一屁股坐下試試看，方才展現出來的彈性讓羅勒瞧得是有些蠢蠢欲動。
不過年輕的捉鬼師總算沒有忘記他還有工作尚未完成，沒將腦袋中的想法真的付諸於行動。
他後退
由人死後脫出肉體卻無法進入輪迴軌道的靈魂，並不是捉鬼師隨隨便便就能像捏雜鬼一樣地將之捏碎，更何況眼下的可是幽靈的聚集體。
不用特別說明，當然是複數形式。
「好啦，該讓你先吃個五分飽了。」這麼說的羅勒伸出一隻手臂，是他慣用的右手臂。
小孩子滑嫩的皮膚上是爬滿類似刺青的紋路，墨黑的線條迅速地袖口內的上臂部分蔓生至手指尖，旋即再延伸出去。
沒錯，寄宿在羅勒體內的花紋是真的向著虛空延伸出去。
深暗的黑紋乍看下形如霧氣地懸浮在空氣中，轉眼又凝聚成有如植物枝蔓的形狀。
具體化出現的黑紋僅是在半空停留半晌，下一秒，黑紋便以著一種超乎想像的速度衝向立在地上的黑色球體。
羅勒維持伸出手臂的姿勢，他噙著笑意，興致盎然地觀看。
屬於男孩的「使役」因為之前的事件耗損相當大的力量，暫時還無法凝聚出完整的形體。稱不上是完全體的圖紋瞬間張開如同枝蔓的部分，四面八方地貼上黑球的表面，將黑色的球體整個納入底下。
漆黑的花紋彷彿是施加力道，只見到包圍在花紋中的黑球開始產生縮小的跡象，逐漸地從大球變為小球，再由小球變成小小球。
最後是「啵」的一聲，已經縮小到差不多一個拳頭大小的黑球，發出了類似氣泡破裂的音響，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顆一顆叮咚落下的鮮紅珠子。
表面泛著光澤的紅色圓珠靜悄悄地停置在羅勒的眼下，羅勒數了數，發現數目還不算少。
「六顆呀……」他揮揮手臂，那動作像是有著召喚的意味，將黑球消滅的花紋立刻又回到他的皮膚上，攀伏的姿態就像只是單純的刺青圖案而已。
羅勒走上前，在紅色的珠子邊蹲下身，將一顆又一顆的紅珠子接連地壓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如同碰觸柔軟的水面，顏色鮮豔的珠子頓時沒入至皮膚以內。
墨黑的圖紋舊像植物枝蔓伸展開來，不止是盤踞在羅勒的手臂，甚至持續地延伸，一路攀爬到肩膀、頸側，然後是烙印在羅勒的右臉頰。
羅勒似乎是感受到圖紋的領域擴展至自己的臉頰處，他伸手摸了摸臉，眼角勾挑的琥珀色眼眸露出熠熠的光芒。
「該做正事了吧？你到這來不是還有別的目的？」說出這句話的人並不是羅勒，那是一個低沉微啞的男性聲音，像是一把刀要割開夜晚，在昏暗的墓地裡激出淡淡的漣漪。
但是，散佈著眾多土丘的墓地卻只有羅勒一個「人」，除了男孩矮小的身影之外，再也見不到其他。
聽見自己以外的聲音響起，羅勒不但沒有露出絲毫吃驚，反而只是挑挑眉，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
「喔喔，沒想到你這麼就又回復聲音了？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唷。」
「那你就真的擺出出乎意料的表情。」
「這就是我出乎意料的表情嘛……嘿，總算能夠重新說話，拜託不要又給我一堆碎碎念，你是使役可不是老媽子。」
「你也知道我是使役……」
「好啦好啦，工作要上場了，接下來的目標可是要讓你這傢伙能再變出身體哪。」
無視對方的抱怨，粉紅髮色的男孩重新抓起掃把，面對空無一人的墓地，他擺出了宛如備戰般的架勢，而他的眉眼和嘴角則是躍躍欲試般的野蠻笑意。
因為就在羅勒的面前，周遭的土丘上，正隱隱約約地浮冒出模糊的黑影子。
屬於羅勒夜間的秘密工作終於要開始。
這是一場大掃除，而掃除的對象則是這座墳地的大小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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