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
「說謊！」
「妖怪！」
「藍眼睛的妖怪！」
明明是稚嫩的嗓音，吐出的卻是傷人的字彙。
然而對於一群年幼的孩童來說，他們尚不懂什麼是「傷人」，他們只是天真並且理所當然地排斥和他們不一樣的人。
圓亮的眸子大睜，稚氣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身上還穿著制服的四五名小男孩、小女孩伸出白細的手指，大聲地指責著被他們包圍住的另外兩抹身影。
橙黃的陽光照在位於潭雅市的一座幼稚園的一角，已經正逢放學的時候，園內人聲鼎沸，不時有家長前來接走自己的孩子。
但這處聚著一群孩童的角落，
畢竟這座幼稚園內的不少孩子都住在附近，只要花費
隱在樹間的夏蟬發出高亢的唧唧聲，但卻蓋不過孩童們尖細拔高的聲音。
「我媽媽說你們是騙子！」一名小男孩突地伸手推向了被他們包圍的一抹人影。
似乎沒預料到會有這動作，那抹矮小的人影踉蹌一下，失去平衡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帶地也使得一直握住他的手的另一抹人影重心不穩，跟著也跌坐下去。
數名孩童頓時發出哄堂大笑，有的人還忍不住鼓起掌，彷彿這一幕對他們而言格外的有趣。
「跌倒了！跌倒了！」
「活該！」
「嘻嘻，誰教你們會說謊、愛騙人！」
幾名孩子七嘴八舌地嚷。
「哪有沒頭的人會在路上走？」
「天花板明明也沒有趴著什麼大姐姐！」
「還說老師的肩膀掛著小嬰兒！」
「你們會長鼻子！你們會像小木偶一樣長鼻子！」
「長鼻子、藍眼睛，果然是妖怪！」
即使是面對著這些天真的惡意，被包圍在中央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依舊是面無表情，靜默地不發一語。他們身上穿著和其他人相同的制服，兩人長得極為相似，簡直像同一模子印出來的。外貌輪廓也是東方人的模樣，可唯獨他們的一雙眼睛，赫然是奇異的淺藍色。
只要年齡稍長的人一看，就會想到「混血兒」三字。但是才只是五六歲年紀的這群孩童，又怎麼可能知道這個字詞的含義？
在他們看來，藍眼睛的蘇染和蘇冉，就是跑來幼稚園裡面的妖怪。加上他們姐弟有時會冒出奇怪的話──『那裡有人都是血』、『這位子有一個沒腳的叔叔坐了』──使得園裡的老師並不愛跟他們親近，這就更加加深其他小孩認定他們是不受歡迎的妖怪的印象。
綁著兩條長辮子的蘇染還是不說話，她緊握自己弟弟的手，拉著他一起站起，想要直接甩開其他人的包圍。
但是幾名小孩子卻是堵著不肯讓。
然後一名小男孩忽然喊了一聲，「我們要消滅妖怪！」
其他的小孩子一愣，緊接著也跟著興奮起來。
「沒錯！消滅妖怪！消滅妖怪！」
「可是，要怎麼消滅？」一名小女孩困惑地問了。
聽她這麼一提，原本帶頭喊的小男孩也安靜下來，小臉皺成一團。可很快的，他興高采烈地亮了雙眼。
「引路人！」他高聲地宣佈，「我哥哥有說過，有種叫引路人的妖怪，會把不乖的小孩子吃掉！」
「我姐姐也有說過引路人！」
「我哥也是！」
「我也聽過！」
所有人頓時爭先恐後地搶著說話，怕被人認為自己沒聽過引路人。
「是女生妖怪！」
「會吃人！」
「好可怕！
「會在人少的地方出現！」
綁著長辮子的蘇染沒聽過什麼引路人，她趁著其他人陷入熱烈討論的時候，給了蘇冉一個眼色。
頭髮幾乎遮住眼睛的蘇冉點點頭。
下一秒，這對藍眼睛的雙生子拔腿就跑。
「他們跑了！」
「妖怪要跑了！」
一發現兩人居然逃走，所有的孩子連忙一擁而上。他們好幾人的體骼比蘇染、蘇冉還要高壯，不到一會，數雙手就已抓扯住那對姐弟，還有人大力地拉著蘇染的長辮子。
「帶他們給引路人！走走走！」
「喔！」
孩童們的情緒高漲，他們推著蘇染和蘇冉，從幼稚園的另一側門溜了出去，他們誰也不想要自己消滅妖怪的偉大計畫被大人發現。
沒花太久的工夫，這群孩子就來到他們覺得那名引路人最可能出現的地方。
那是一條緊鄰一處空地的小巷，空地裡雜草蔓生，有些長得比人還高，外圈還用幾條鐵刺圍繞起來。
大部分的家長都告誡過自己的孩子，有事沒事別來這地方玩，因此這裡也鮮少見到其他小孩的蹤跡。
「好了，快點往前面走！」最初提議的小男孩大力地推了蘇染他們一下，要兩人走向空地。
蘇染和蘇冉不肯，他們也聽過父母的囑咐。
但是其他的孩童們哪管他們兩人肯不肯，他們不客氣地推擠，高聲的命令。
忽然，一顆石頭砸在了蘇染的身上，接著其他人立刻有樣學樣。他們撿起了地上的碎石，紛紛朝藍眼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扔去。
「快點！」
「快點走啦！」
「走進去裡面！」
孩子們嘻嘻哈哈，情緒愈發高漲，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一瞬間，卻有另一聲大叫從草叢裡冒出來。
「好痛！」
這聲大叫又清晰又明顯，誰也沒辦法當成錯覺。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下意識地全看向冒出聲音的方向。
雜草叢生的空地裡又傳出了其他聲音，沙沙沙、沙沙沙，比人還高的草葉在晃動。
猛然間，一抹黑影衝了出來，嚇得一群孩子們驚叫連連，有人還忍不住跳了起來。
蘇染和蘇冉最為鎮靜，蘇冉還迅速地撿了一顆石頭握在手中。他們本來以為跑出來的會是野狗，但映入眼中的竟是和他們穿著相同制服的人影，個頭還比他們矮上一點點。
那是一名手上還抓著一把花的小男孩，手腳細瘦，一張沾著些許污漬的小臉卻是怒氣沖天，更不用說他的眼睛就像要噴出了火。
「是哪個傢伙拿石頭丟我的！」小男孩厲聲喝道，氣勢居然比一眾高過他的孩童們還要嚇人，「很痛啊，你們知不知道！」
幾名孩子們一時間就像是被震懾住，睜大著眼說不出話來。
但很快的，一名孩子緊張地拉拉同伴，「是星星班的……那是星星班的宮一刻……」
「我、我看過他跟小學一年級的大哥哥打架……」另一名孩子也嚥嚥口水。
雖然那名叫做宮一刻的小男孩看似瘦小，胳膊也沒別人粗，然而幾名孩子卻是認得他，就連蘇染和蘇冉也知道。
對方是他們隔壁班的，老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喜歡抱著那些應該是女生才會喜歡的玩偶，一聽見有人嘲笑就會跟人扭打成一團，時
是問題人物。
就算是年齡稚幼，但心智比同年紀小孩還要成熟的蘇染和蘇冉，一點也不想和那名叫宮一刻的孩子有所接觸。只不過他們怎樣也沒想到，今天竟會和對方碰在一塊。
「所以，到底是誰丟的石頭？」宮一刻不耐煩地瞪著所有人。
「不、不是我們！」臉上有雀斑的小女孩倏然大叫，手指飛快地比向藍眼睛的雙生子，「是他們！是那兩個藍眼睛的妖怪！」
宮一刻一愣，視線反射性地轉向蘇染和蘇冉，也瞧見蘇冉的手裡確實是握著一顆石頭。
蘇冉和蘇染的手抓得更緊，他捏緊那顆石頭，被髮絲壓著的眼冷冷地看著對方。
臉上沾著污漬、眼神銳利的小男孩卻忽然笑了。
「喔，他們啊──」他拉長了聲音，將手中的花輕手輕腳地先放至地上，接著猛然的站起身體，朝著另一群人握住了拳頭，「你們說我就信嗎？我剛在那裡面，你們當我沒耳朵嗎！怎樣，要打架嗎？啊？」
宮一刻照著昨天和家人一起看的電影，學著裡面的男主角折起手指，一步步的向前走。
就算自己這方的人比較多，個頭也比宮一刻高，可是見過宮一刻和人扭打成一團的嚇人樣子，沒人想再留下來。
顧不得原本要執行的消滅妖怪任務，一群人頓時哇哇叫地一哄而散。
「搞什麼，這樣就跑了嗎？我還沒學電影用頭鎚耶，不過那招看起來也好痛……」宮一刻咕噥地摸摸自己的額頭，隨即眼眸瞥向還沒跑的雙生子。他毫不掩飾打量的目光，將對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他忽然從口袋掏出一條手帕塞過去，「借你們擦眼淚，你們看起來快嚇哭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老爸有說過，男什麼淚什麼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蘇染將完整的句子說出，接過那條兔子圖案的手帕，「我不是男生，也沒有要哭。」
「我是男生，也不打算哭。」蘇冉靜靜的說，放開手裡的石頭。
「沒有要哭就好。」宮一刻又向前一步，黑眸盯著面前兩人的眼睛，「你們的眼睛……」
蘇染和蘇冉反射性繃住身體，腳跟微微抬起，內心打定主意，假使再聽見嘲笑的話，就要馬上跑開。
「你們的眼睛跟花一樣，真好看。」宮一刻指指剛才被他放在地上的一束小花，淺藍的花瓣確實跟蘇染他們的眼睛相似。
蘇染和蘇冉怔住，顯然沒想到會聽見讚美。他們互望一眼，由蘇染遲疑地開口，「真的？你真的覺得好看？」
「啊？為什麼不好看？你們是在向我炫耀嗎？」宮一刻皺緊眉，他上上下下地再看過姐弟倆一眼，然後拾起地上的花束，像是有些不甘願地拆成兩束塞給他們，「我本來要做手環的，不過就先送給你們吧。」
蘇染和蘇冉就像忘了該如何反應，只能被動地收下。
看著藍眼睛的小女孩和小男孩抱著藍色的花，宮一刻點點頭，覺得的確非常適合。
「果然很好看。」他咧出笑容，兇狠的眼睛瞇得彎彎的，看起來也沒方才的嚇人。
蘇染和蘇冉不由得抱緊第一次從別人那收到的花，心裡是將貼在宮一刻身上的「問題人物」標籤大力撕去。
取而代之的是想靠近、想認識。
「蘇冉。」蘇冉忽然也跨前一步，他指指制服上的名牌，「月亮班。」
「我是蘇染。」蘇染也指向制服上的名牌，「也是月亮班。我是姐姐，蘇冉是弟弟。」
「你們兩個名字聽起來根本一樣啊……月亮班？不就我們班隔壁？奇怪，我沒記得有看過你們……」宮一刻困惑地攢起眉。
對於宮一刻完全不知曉他們的事，蘇染他們也是有些訝異的。再怎麼說都是隔壁班，他們的藍眼睛和雙胞胎身分又很引人注目。
不過這要等多年後，蘇染和蘇冉才會知道他們最重要的這位朋友，原來相當的不擅長辨認他人。
而現在，他們就像兩隻好奇心重的小狗，緊跟在宮一刻的身邊，不時的提出問題。
「你為什麼會在草叢裡？」
「摘花。」
「為什麼要摘花？」
「因為我就是喜歡來這摘行不行？」
「為什麼就是喜歡來這摘？」
「你喜歡花？」
「只限定藍色？」
「其他顏色呢？」
「暫停，拜託你們暫停！」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一連串的問題轟炸，一刻停住腳步，用力地揮動手臂，「你們兩個的話也太多了吧？所以現在換我問你們回答，這樣才公平，叫禮什麼的……」
「禮尚往來。」蘇染補充，接著她和蘇冉點點頭，異口同聲的說：
「『好。』」
一刻這下滿意了，「你們跟剛剛的那幾個，跑來這做什麼？」
「引路人。」蘇冉回答，「他們要讓我們被引路人吃掉。」
蘇染接著說下去，「他們說引路人吃壞小孩。」
「引路人？怎麼跟我姐說的不太一樣？」一刻撓撓頭髮，再抱著胸地思索著，「我姐也有說過，說是會誘拐小孩，就算人家給糖果、給小熊、給小兔子也不能跟人走。不過『誘拐』是什麼啊？」
「誘拐是……」博學多聞的蘇染還想解釋，但突然的一陣風讓她不由得嚥下話。
就算風停了，蘇染還是說不出話。
三名孩子睜大眼，錯愕地看著面前的景象。
蘇染和蘇冉緊緊地各抓著一刻的一隻手，他們三人還是在空地旁的小巷裡，可是從小巷的底端，本來顏色鮮明的天空、圍牆、路面，一瞬間刷成了昏黃色。那份色澤快速地向前靠近再靠近，一眨眼就來到他們三人的身邊。
除了蘇染、蘇冉抓在手裡的花，除了他們三人自身以外，四周的景物都覆著一層朦朧的昏黃，彷彿就像是曝光相片的那種懷舊色調。
「這、這是……」一刻說起話不禁也有些結巴，他們只是一群六歲的小孩，眼前的變異早就超乎他們的想像。
這怎麼看都是不正常的。
就在三人猶豫著該不該跑去找人求助，前方的巷口轉角忽地飛出一抹鮮豔的顏色。
那是一隻紅得像要著火的蝴蝶，碩大的雙翅拍振，竟是繞進了巷裡。
而緊接在紅蝶之後的，是一抹纖細的身影。
素白的手提執一盞燈籠，樣式古怪的紅衣包覆了她的全身，過長的下擺拖曳在地面，烏黑的髮絲別著華麗的髮飾，素白的面孔上覆著半張詭異的面具。
面具沒有挖出可以讓眼睛視物的孔洞，就只是一片潔白光滑，上面勾勒出一個墨黑的字跡，乍看下像是大大的「引」字。
「引……引路人？」蘇染喃喃地吐出幾個字，幾乎是她的話聲一落下，那抹款款前行的身影竟在瞬間逼近至三名孩童之前，彷彿巷口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存在。
乍然逼靠眼前的鮮紅，令一刻他們駭得屏住氣，身體僵直，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背脊爬上。
戴著半張面具的紅衣女子彎下身，臉像是要貼靠近他們，隨後她忽然的又挺起身，搖搖頭，豔紅的嘴唇張闔，一道呢喃般的女聲流洩至空氣中。
「不夠，你們沒有強烈的願望，你們還不夠，無法成就我。」
拋下了奇異不明的話語，紅衣女子在發著熒光的紅蝶的環繞下，又轉頭安靜地走了。
隨著她的身影越拉越遠，紅蝶倏地分裂出多隻，每一隻都散發著淡淡的光芒，不停地撲騰著翅膀。
就在三名孩子覺得耳內似乎滿滿都是蝴蝶拍翅聲的剎那間，紅蝶和紅衣女子消失了。
昏黃褪去，四周再度回復到原來鮮明的色彩。
三名孩子急促地呼吸著手心冒汗。
隱在樹間的夏蟬還在高聲地唧唧鳴叫，像是沒發覺異常地繼續歌頌著這個炎熱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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