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天聖

蟬聲、陽光熾熱、綠影濃蔭。

個子抽高一點的一刻站在樹下，如同用盡力氣地緊握著拳頭，臉色蒼白，發乾的眼睛裡什麼滴墜不出來。

一旁的操場是喧嘩聲不斷，可以看見穿著體育服或制服的學生在嘻笑玩鬧，和他這裡彷彿是隔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刻！」

「一刻！」

忽然有兩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相貌極為相似的男孩和女孩一發現一刻在這，立刻跑近他的身邊，兩雙色素淺淡的藍眼睛是寫滿著關心擔憂，還有一絲的悲傷。

即使是找到了自己的好友，但是蘇染和蘇冉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打破彼此間的那份靜默。

「走開……」一刻啞著聲音，從唇間擠出了兩個字。他低垂著眼，看也不看和自己升上同一所小學的青梅竹馬。

「一刻。」蘇染走上前一步，輕輕地拉住一刻的一隻手，感覺到對方一震，似乎想甩開，她不放手地大力握住，「一刻，莉奈姐來接你，她在找你。」

一刻終於有所反應地抬起頭，他的眼眸看起來就像一頭負傷的小獸，絕望、憤怒、不甘、悲哀，卻沒有滴出任何一滴眼淚。

「一刻，莉奈姐會擔心。」蘇冉低聲的說，「我們陪你一起回教室，我們會在你身邊。」

一刻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他慢慢地搖頭，忽然他開口，「他們有在我身邊嗎？你們……有看到、有聽到嗎？喂，我老爸和我老媽……他們……」

藍眼睛的男孩和女孩沉默，誰也沒有說話。

「什麼啊，果然……」一刻如同自嘲地扯扯嘴角，然而他的聲音聽在蘇染他們耳中，就像是快哭出來一樣。

蘇染咬住自己的嘴唇，素來冷靜的眸子此刻卻是泫然欲泣。她望了身邊的蘇冉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看見相同的情緒。他們對於自己居然無力安慰最重要的朋友，感到深深的不甘和懊悔──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安慰一刻的，就像一刻當年拯救了他們一樣！

突然間，周遭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上一秒還吵得像是煮沸開水的操場上，這一秒竟是變成了一片死寂。

發覺到不對勁的一刻、蘇染、蘇冉大吃一驚，飛也似地轉頭看向周圍。

亮麗鮮明的顏色消失，奇異又懷舊的昏黃色調覆蓋在所有景物上，天地之間彷彿就只剩一刻他們三人還保持自身的色彩。

「這、這是……」一刻睜大眼，瞪著這詭異的景象，腦海內好像有什麼被觸動。

蘇染和蘇冉是反應更快，他們立即就想起在數年前也曾經遇過一次這般詭譎的情況。

就在和一刻正式認識的那一天！

「引路人」三字瞬間躍出兩姐弟的記憶，蘇染和蘇冉反射性地擋護在一刻兩側，屏氣凝神地等待接下來事情的發展。

就如同在呼應他們心裡所想的，一抹紅豔得突兀的顏色出現在這個昏黃色的世界。

那是一隻鮮紅的蝴蝶，拍振著碩大華麗的雙翅，慢悠悠地朝一刻他們所在的樹下飛來。

蘇染和蘇冉捏緊拳頭，手心微微冒汗。

如果按照當年的情況來看，那麼接著出現的就是……

「我聞到了絕望和悲傷的味道。」

一道呢喃似的女聲無預警地自三名孩童耳邊落下。

三名孩子身體一震，下意識地一轉頭，映入眼中的赫然是戴著半張面具的素白臉龐。

一名提著燈籠的紅衣女子就站在一刻他們眼前，誰也不知道她是何時靠近，彷彿她一開始就存在於此。

無視三名孩子流露出的驚駭表情，紅衣女子忽地彎起豔紅的嘴唇，慢慢地拉開一抹新月般的弧度。

「現在的你們，就夠了。許下願望吧，向我許下願望，然後，我將實現你們的願望。」

「願望……？」一瞬間，一刻像是忘記警戒，宛如受到蠱惑地向前踏出一步，「什麼都可以嗎……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嗎？」

「絕望、悲傷，還有失去的味道。」紅衣女子輕柔的聲調如同在吟頌，紅蝶在她的身邊飛舞，從一隻變成兩隻，從兩隻變成四隻，再從四隻變為八隻，「你失去了重要的人嗎？你想要讓他們回來嗎？」

紅衣女子輕啟紅唇，潔白的齒間可以看見鮮紅的舌頭蠕動。

她說，「哪，可以唷。」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我可以讓你失去的人再度回到你身邊。

蘇染和蘇冉看見一刻的臉孔扭曲，那雙絕望的眼裡迸出光芒，他們看見他張開嘴──

四周忽然狂風大作，蓋去了一切聲音，數也數不清的熒光紅蝶漫天飛舞，遮蔽了整個世界。

「蘇染？蘇冉？喂，我在叫你們啊！」

突來的喊叫驚回蘇染和蘇冉的神智，藍眼睛的女孩和男孩同時抬起頭，相似的面容帶著一絲茫然，淺藍色的兩雙眼睛望著站在他們面前的一刻。

穿著制服的男孩看起來精神奕奕，總是給人兇暴印象的銳利雙眼內，此刻是含帶著笑意。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一刻的心情明顯非常的好。

「你們倆在發什麼呆？」一刻不客氣地取笑，「我可是都喊你們那麼多次了……不跟你們說這個，今天放學我不和你們走了，我老爸和我老媽要來接我。」

「宮叔叔……」

「……阿姨？」

蘇染和蘇冉就像一時間還沒辦法好好的反應過來，就連回答也慢了半拍。

不過一刻卻是完全不在意，他朝窗外一抬下巴，「人就在外面了。」

蘇染和蘇冉反射性地往外看了過去，或許是陽光太刺眼的關係，他們只能看見兩名背光的男女站在教室外，隱約中似乎還看見對方露出笑容。

「好啦，我先走了，你們也快點回去吧。掰啦，明天見！」拋下這句話當做道別，已經升上四年級的男孩抓起書包，三步併作兩步地跑至教室外。

蘇染他們可以看見一刻的雙手被父母各牽住一邊，那張仰起的臉上充滿著快活的神采，就連眼睛都像是發著亮。

那樣精神十足的一刻，蘇染和蘇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見過了。他們臉上也不由得泛起笑，想著自從……自從什麼？

蘇染和蘇冉臉上的笑意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覆上驚恐。

不對不對，一刻的父母……宮叔叔和宮阿姨不是早就因為車禍去世了？！

「一刻！」

「一刻！」

蘇染和蘇冉大叫出一刻的名字，他們想要立刻追上，但是雙腿就像生了根，無論如何也無法邁出一步。

而似乎聽見呼喊的一刻回過頭，對兩名朋友咧出開心的笑，「我們明天見啦！」

牽著一刻雙手的男人和女人也回過頭。

蘇染他們依舊看不見對方的臉，只覺自己像是只看見一片焦黑。

一縷火燄從男人的身上燃起，接著女人的身上也著火，火燄一轉眼就成了熊熊大火，將兩人全部吞噬，如同在燃燒的兩根人型火柱。

一刻彷彿渾然不知，任憑肆虐的火燄無情地反撲至他的身上。

蘇染和蘇冉只能駭然尖叫。

「『不要──』」

蘇染幾乎是驚駭地睜開眼睛，從床舖上瞬間彈坐起來。

披散著長長髮絲的清麗少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溼，抓著棉被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不待呼吸平復過來，蘇染即刻跳下床，連室內拖鞋也不穿，光著腳地衝出了自己的房間。

幾乎是同一時間，走廊對面的另一扇房間門也猛然地被人打開。

凌亂著頭髮的俊美少年急促喘氣，淺藍色的雙眼內是抹滅不去的驚魂未定。

蘇染看著蘇冉，蘇冉也看著蘇染，兩姐弟不發一語地對視了好半晌，然後蘇染蹲下身子，將臉埋進膝蓋間，沒有綁束的髮絲遮住她整張臉，垂落至走廊地板上。

蘇冉什麼也沒問，他只是靜靜地走至蘇染身邊，靠著牆壁，慢慢地滑坐下來。

走廊間，一時充斥的是彼此紊亂的呼叫聲。

等到這次的呼吸終於逐漸地平復下來，蘇染總算抬起頭，過輕的聲線從唇間流洩，「惡夢？」

「嗯，火燄、一刻。」蘇冉低聲的回答。他知道憑靠他們雙生子之間的感應，蘇染一定能明白他在說什麼。

「一樣的夢。」果然，蘇染這麼回答了。她將臉又一次的埋住、再抬起，藍眼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的弟弟，「你覺得現在打電話給一刻，被罵的機率有多高？」

「百分之百。」蘇冉毫不猶豫的說，「已經兩點半了。」

「我也覺得會被罵。」蘇染輕笑起，「但是，被罵就被罵吧。」

說完這句話，蘇染和蘇冉對視一眼，隨即兩人各自奔回自己的房間，抓著自己的手機再回到走廊上。

交換一記視線，外貌相像的少年和少女不浪費時間，迅速地猜了一把拳。

蘇染出布，蘇冉是石頭。

「用我的打。」獲勝的蘇染唇角有絲得意。

落敗的蘇冉只能默默地收起手機，擠在蘇染的身側，不忘伸手指指擴音的按鍵。

手機鈴聲響了好一會，才終於傳出被接通的聲音。

「喂……幹嘛……」充滿濃濃睡意的少年嗓音自另一端響起，聲調也比平常低啞了好幾階。

乍聞屬於宮一刻的聲音，蘇染和蘇冉可以說在瞬間都感到那隻緊抓在心頭的無形五指鬆放開一些了。

「一刻，你有做什麼奇怪的夢嗎？你今天還好嗎？晚上八點半洗澡的時候有被熱水燙傷嗎？」把握時間，蘇染飛快地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或許是半夜睡夢中被吵醒的關係，一刻的思緒無法好好地運轉，他含糊地回了幾個難辨的音節，最後才冒出，「……什麼？」

知道一刻反應不過來，於是換蘇冉將剛剛的問題重新複述一遍。

這一次，手機的另一端陷入沉默了。

而從那微微加快的呼吸聲，可以判斷出一刻並不是握著手機睡著了。

蘇染和蘇冉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

「所以……」終於，一刻的聲音又重新響了起來，話裡的睡意似乎也比方才還減去一些，「不是你們出事？」

「不是。」蘇染說。

「也不是你們家發生什麼問題？」

「也不是。」蘇冉說。

一刻又沉默了，但他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沉重，就像在壓抑什麼地做著深呼吸。

蘇染立刻將擴音鍵按掉，果然在下一秒，一刻暴怒的咒罵聲砸了過來。

「我操你的！你們兩個吃飽太閒沒事幹嗎？大半夜的還打電話過來吵什麼吵！老子他媽的要睡覺！幹！敢再打來，你們明天就等死！」

即使是在沒有按下擴音鍵的情況下，一刻的咒罵聲依舊是清楚地讓手機旁的兩人都聽見。

狠狠地罵了一頓之後，也不想追問蘇染他們到底是為什麼要在半夜兩點半打給他，一刻直接掛掉了電話。

聽著手機裡傳出的嘟嘟聲，蘇染和蘇冉再也忍不住笑了。

可是過沒一會，他們兩人的笑意就又斂起，他們想到了共同做的那個夢。

引路人、戴著半張面具的紅衣女子……他們甚至都要忘記他們以前曾碰上這樣的事。

「一刻記得嗎？」

「一定忘了。」

「他許了什麼願？他有許願嗎？」

「不知道。」

「叔叔和阿姨不可能回得來，即使一刻那時許願了，願望也沒有實現。」

「沒有願望就沒有代價。」

「所以，我們應該是不用擔心的吧？」

「……嗯。」

蘇染和蘇冉又陷入沉默，他們知道他們沒什麼要擔心，但是為什麼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依舊像隻蛇似地爬了上來，蜿蜒纏繞，張開長有利牙的大口，準備隨時──

伺機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