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

 

高亢的音調,再明顯不過的驅逐意味,丹哈特冷著一張臉,瞇細的眼瞳中全是尖銳的敵意。他的手裡還握著剛剛掃地用的掃把,尚在成長期中不算高的身軀擋在大開的門口前,像是要防止外來者的入侵。

 

「我們這裡不歡迎你!」

 

「哎呀,不要這麼說嘛!我只是聽說傅麗琪小姐的身體最近似乎又微恙……」而那名外來者就像不明白自己的不受歡迎,繼續死纏不放。

 

「大姐的身體情況跟你這種傢伙沒有關係!」丹哈特一瞪。

 

「沒……沒錯,沒有關係……」另一道怯生生的稚嫩嗓音自丹哈特身後響起,年紀看起來更小的孩子抓著兄長的褲管,有些畏懼地探出半顆頭顱。

 

「海克,我不是叫你乖乖的待在裡面嗎?難道你不聽我的話了?」丹哈特的臉色一沉,銳利的目光這次是轉向自己的弟弟。

 

「但是、但是……是傅麗琪姐姐叫我出來看看……」

 

「喔喔!傅麗琪小姐一定是想親自和我見個面,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才請海克你出來傳達是不是?」相貌端正、但輕浮氣質頗重的男人亮了一雙眼。

 

拜託你夢話就留在夢裡去說吧!丹哈特差點把這句話給扔了出來,他的雙手緊捏著掃把柄。不過在他決定要扔出更狠毒一點的句子的時候,緊抓著他褲管的海克又怯生生地開口。

 

「那個,傅麗琪姐姐是有要我傳話……」小男孩稚嫩的嗓音依然是含帶一絲畏懼的,從下往上看的淺色眸子彷彿還泛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不管從哪個方面看,似乎都不難看出海克對於出現在他們面前人物的害怕。

 

「她說哥哥沒事的話,不要跟無聊的傢伙在外面浪費時間……旅館裡頭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啊……」

 

「無、無聊的傢伙?」男人不敢置信地拔高音調,一張稱得上端正的臉孔染上一陣青一陣白,「你這個小鬼!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傅麗琪小姐哪可能……」

 

「是傅麗琪姐姐說的……又、又不是我說的……」海克像是受到驚嚇的一縮肩膀,如果不要忽略他在暗中投給兄長一記惡作劇成功的眼神的話。

 

丹哈特則是回應弟弟「幹得好!」的視線,當然這一切交流都是在無聲中進行。

 

特地選了一個早晨來拜訪,卻踢到狠狠一個大鐵板的男人捏緊拳頭,雙肩似乎微微地顫抖。

 

「你們兩個不長眼的小子!竟然敢對厄爾少爺這樣說……」跟在男人後頭的三四名壯漢立刻擺出兇惡的表情,上前一大步。

 

「夠了!你們通通給我閉嘴,退到後面去!」身為主人的厄爾不耐煩地一喝,他的命令馬上阻止一群作勢要威嚇的僕役。

 

阻擋在旅館大門外的丹哈特仍然是一臉不耐煩地瞪著他,躲在丹哈特身後的孩子則是淚眼汪汪。

 

「怎麼,還不走嗎?」丹哈特眉一挑,彷彿打算趕人一般地舉起了掃把,「我們旅館可不歡迎你,快點滾開這個地方,厄爾!」

 

「好、好……不要以為我會這麼簡單放棄,我會再來的!我告訴你們,不管是傅麗琪小姐還是你們這間破舊的旅館,我厄爾.雷格斯絕對都會弄到手!」

 

「看樣子你是沒把人的話給聽進去嗎?還不快滾!」丹哈特氣勢十足地一大喊,尖銳的目光有著不符合外表年紀的兇狠,手中握住的掃把已經隨同他的逐客令,毫不客氣地向著不速之客揮動。

 

扎人的掃把逼得厄爾和他的一群僕人不禁後退三步,就算擁有領主兒子的身份,但是在公然的場合之下,他也無法做出會留下話柄的事──更何況厄爾這個人也根本做不出來。

 

所以厄爾最多是咒罵幾聲,拋下了「我還會再來!」的固定台詞,隨即轉過身,怒氣衝衝地大步離去。

 

「笨、蛋,不要再來了啦!」本來還淚眼汪汪的海克,頓時朝著那一群人的背影做出一個鬼臉。

 

「嗤,不過是領主的蠢兒子,當布魯明克這裡是沒有法律了嗎?海克,不要再看了,進去了,以後不准再隨便跑出來聽到沒有?」

 

「可是,可是……真的是傅麗琪姐姐叫我出來看情況的……」

 

「你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留著去騙別人吧。大姐一定只說叫你看情況,可沒叫你傳達那些話的。」

 

「嗚呃……其實傅麗琪姐姐講的話……更難聽。」

 

聽到弟弟小小聲地這麼說,饒是丹哈特也不禁沉默一下,身為人家的弟弟,他當然再清楚不過自己大姐的個性。

 

雖然身體病弱,不過傅麗琪.李文的個性和「病弱」兩個字,是完全沾不上半點邊的。

 

「我真搞不懂,那個領主的蠢兒子到底是看上大姐哪一點?我倒真想同情他……」丹哈特壓低音量地咕噥著,就怕任何一個字句會讓躺在房內休養的大姐,同時也是這間旅館的主人給聽了進去,女性的耳朵可是超乎想像的敏銳,「海克,先將門關起來,免得厄爾又帶人上門來鬧事。」

 

「咦?但是待會,不是還要做生意?」

 

「又不是叫你關一整天,而且有那種傳聞……可惡,想到這就生氣!到底是誰放出那種無聊的傳聞的!」

 

看著兄長陷入自己的世界,海克見怪不怪地聳聳肩膀,聽話地跑去將旅館的大門先行關上,畢竟厄爾被趕跑後又帶人前來鬧事的經歷不是沒有過。

 

雖然厄爾會做的事情,最多也只是和丹哈特在門前對罵老半天而已。但三不五時就來這一套,海克自己都不知道是該覺得厭煩,還是該佩服起厄爾的毅力。

 

不過那個傳聞……真的很麻煩呢。年僅七歲的小男孩感到苦惱地嘆著氣,一張討喜的臉蛋是整個垮了下來。

 

──李文家的旅館鬧鬼。

 

白色的手臂,白色的一半身體,白色的……總而言之就是看到白色的,不是人的東西。據說這是住過旅館的客人親眼所目睹,就在大半夜的時候,瞥見了不該屬於這個世界上的非人存在。

 

據說,據說。

 

只要一點點的據說,一點一點的加油添醋,甚至一點點的煽風點火,就能讓李文家的旅館鬧鬼成為了既定事實。

 

這樣的傳聞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但現在卻已刮過了這小村莊的泰半角落。

 

苦惱了半天也想不出解決辦法,而瞧見自家兄長已經拿起抹布擦拭櫃台,海克中斷思考,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準備一起分擔工作。

 

然而就在海克才跑離大門的位置幾步,一陣敲門聲瞬間是乒乒乓乓的響起。

 

「海克,直接拿旁邊的那一桶水給我潑出去!」丹哈特頭也不回地大喊。

 

淺色的眸子滴溜地一環視,隨即就在丹哈特說的地方發現一桶水,應該是早上用來拖地的。

 

敲門聲仍是乒乒乓乓的作響,強硬的力道彷彿要穿透門板。

 

丹哈特的眉頭越皺越緊,他驀地扔下抹布,快步地走向海克,一把搶過弟弟已經提起的水桶。

 

「吵什麼吵?你是聽不懂『滾』這個字嗎!」當破口大罵衝出開啟的門扇外時,早上用來拖地的半桶髒水,也夾雜盛大火氣地跟著潑了出去。

 

嘩啦一聲。

 

站在門外的矮小身影,登時是從頭到尾都成了一身溼。

 

海克看著剎那間臉色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的兄長,再看看顯然不是領主的蠢兒子,而是陌生的、似乎只比自己大上幾歲的男孩子。

 

頭上綁著深色頭巾,背後還背了一根長長掃把。

 

「傅麗琪姐姐,外面有一個奇怪的葛格!」

 

 

人要是一倒霉,連敲個門都會無緣無故地被水潑。

 

而且還是用來拖地板的髒水。

 

羅勒獨自待在對方讓他能夠換下衣服的空房間裡,像是有苦說不出地繃著一張臉。也不知道他是因為莫名弄得一身溼而生氣,還是為了那句「奇怪的葛格」而鬱悶。

 

無論如何,那些確實是討人厭的水珠,仍然不斷地從他的每一處滴落下來,頭巾、髮稍還有衣擺和褲管。本來乾爽的衣物,如今倒成了吸過水般的海綿,又沉又重,貼在身上只是教人愈發地感到難過。

 

看似細碎的水珠不到一會,就在羅勒的腳下匯聚成小小的灰濁水窪,不時還可以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

 

穿插在這些滴水聲當中的,是一道微弱的敲門聲,接著門板直接讓人從外邊推開半條細縫。

 

一顆小小的腦袋探了進來。

 

茶棕色的頭髮、茶棕色的眼眸,年紀比羅勒還要小的海克,在看見已經脫衣服脫到一半、卻由於自己的闖入而暫停動作的羅勒時,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羅勒記得他,就是這個孩子對著他大叫「奇怪的葛格」。

 

呿!他哪裡奇怪了?他可是堂堂的捉鬼師,還是備受矚目的新人前十名耶!不過這時候提這個一點幫助也沒有。

 

「哥哥。」海克一點也不怕生,他和厄爾相處時的畏懼態度果然是裝出來的,他對著羅勒就是甜甜的笑,「傅麗琪姐姐要我拿乾衣服給你換。」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道理羅勒也是知道的,更何況潑他水的也不是眼前這個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他將上衣整個脫下,那一瞬間溼冷布料完全貼上皮膚的觸感,讓他忍不住打一個哆嗦。

 

「不要叫我哥哥……」羅勒咕噥的說,他不習慣被人這麼喊,特別是當對方還用一雙閃亮亮的好奇眼眸注視他的時候,「我叫羅勒.拉芙.拉芙,看你要叫羅勒還是拉芙都可以。」

 

「喔,羅勒哥哥。」海克認真地點點頭,一雙眼眸毫不掩飾好奇地拼命在羅勒身上打轉。

 

海克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會用這麼怪異的裝扮走在路上。

 

其實認真說起來,衣物的部分是絕對沒問題的,只是頭上綁著頭巾、連根頭髮也沒外露,再加上突兀的長掃把,相信第一眼看見的人都會禁不住地多打探幾眼。

 

就連現在,明明溼答答的上衣都已經脫下來了,猶滴著水珠的頭巾卻還是固執地留在頭上,似乎沒有要扯下的意願。

 

「喂喂,你看夠了沒有?你不會連我脫內褲也要看吧?再看這邊可是要收費的。」羅勒沒好氣地回瞪一眼,被人直勾勾地觀賞脫衣過程可不是什麼好的體驗,就算對方是個和自己身高相差一顆頭的小男孩也一樣。

 

「我不是喂,我是海克.李文,剛剛潑你水的是我哥哥丹哈特。他最近青春期到了,所以營養才沒跑到腦子裡,而是忙著要長個子。」

 

羅勒要脫下褲子的動作登時頓了下,他看著海克笑瞇瞇的臉孔,很難分辨這孩子到底是不是認真講這些話的。他又繼續脫下他的褲子,褲管隨著他的舉動再度被擠出了水來。

 

「羅勒哥哥,你的溼衣服就放到這盆子裡面吧,待會再拿出來給我們就行了。」

 

「咦?喔。」

 

羅勒應了兩聲單音當做回答,他忽然瞇細眼睛,像是在盯著海克。

 

但海克卻覺得面前依舊不把頭巾摘下的男孩並不是看著自己。他看的,彷彿只是自己站的「那個位置」而已。

 

羅勒的表情收了起來,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沒有符合年齡的稚氣,反而有種奇異的莫測高深。

 

就連海克也被羅勒的神情給弄得忐忑不安起來。

 

「怎……怎麼了嗎?」本來開朗的聲音立刻變得怯生生,海克不是膽小的孩子,但是羅勒的那一雙眼睛,看得令他下意識竟湧起了發毛的感覺。

 

大白天的,海克的背後真的有種發冷感。

 

「欸,過來我這邊一下。」羅勒仍舊用那張莫測高深的表情盯著個頭小小的孩子,他不在意自己已經脫了一邊的褲管,一手抓著褲緣,另一手朝海克招了招。

 

「那個……那個……為什麼要過去?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吼,叫你過來就過來,又不會把你吃掉!」羅勒皺起眉毛,開始吊高的眼角顯現出他的不耐煩,琥珀色的眼瞳則是瞪著一副怯生生模樣走過來的海克。

 

海克嚥嚥口水,他的腳步是慢慢地移動,七歲男孩的內心中多少還是帶點遲疑。

 

「有髒東西剛剛掉在你頭上啦。」羅勒看著移動緩慢的海克,最後乾脆自己伸出手,一把將人拉了過來。

 

「咦?啊。」出乎意料的言語令海克大吃一驚,睜大的眼瞳中映出對方伸手拂過他頭頂的模樣。像是灰塵的碎屑被抓了下來,隨手就被扔在地板上。

 

李文家年紀最小的孩子驀然間鬆了一口氣,在剛剛那一刻他真的覺得羅勒的眼睛,是盯著他站的位置。

 

盯著並不是他的……目標物。

 

原來只是要幫自己拿掉髒東西嗎?海克摸摸頭,露出鬆懈的笑臉,接著羅勒又對著他揮揮手。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我要換褲子啦。」

 

「嗯,好。羅勒哥哥,你脫下的衣服我先幫你拿出去喔。」

 

「知道、知道。」

 

故意拖得綿長的尾音像是透露出一絲的不耐煩。

 

抱著溼衣服,走到門口邊的海克忽然是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一般地止住步伐。

 

「唔啊,差點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端著笑臉的小男孩回過頭,「羅勒哥哥,你不會那麼快就走吧?」

 

雖然不明白海克問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正忙著把整件褲子都脫下的羅勒還是下意識回答肯定的答案,反正他確實是要在這個小村莊再待上一陣子的。

 

「哇!那太好了!傅麗琪姐姐,羅勒哥哥說他要留在我們旅館過夜!今天有客人了!」

 

等一下,我只是說我不會那麼快就走……啊啊,你們旅館有那麼缺客人嗎?羅勒默默地脫下內褲,換上乾淨的褲子,也沒有出聲糾正遭到海克故意曲解的句子。

 

當房間門被關上,換好上衣和褲子的羅勒只是低下頭,閃著奇異光芒的眼眸是看著方才被他扔在腳邊的灰塵碎屑。

 

看在海克的眼裡的確只是灰塵碎屑。

 

「小雜鬼。」羅勒咧著嘴嗤笑一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瞇得細細,像狡猾的彎月。

 

碎片正在蠕動,顏色漸漸變深。

 

然後依舊綁著溼漉漉頭巾的男孩抬起腳,迅速踩碎想要逃離的黑色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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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