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湛藍的天空上,看不見前幾日一直堆聚不散的灰雲,金黃色日光毫無保留地照射下來,將整座布魯明克村,彷彿都鍍上了淡淡的溫暖光澤。

 

不過在這樣稱得上高溫的天氣裡,卻有一名男人是全身覆著深色的斗篷,垂下的帽簷幾乎蓋住了半張面孔,讓人看不清楚他的全部相貌。

 

男人站在一幢屋子的牆邊,他像是在苦惱著什麼,不時地繞著圈子走來走去,嘴中有時會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喃喃自語,偶爾會停下腳步,抬頭望望前方不遠處的屋子大門。

 

門口處,木製的門板是敞開著,一旁還掛立著一塊手工有些粗糙的招牌,上頭寫著大大的四個字──

 

李文旅館。

 

由於正值中午的時候,同時兼有飯館功能的李文旅館,有不少人在進進出出,理所當然也注意到了男人的存在。

 

男人那一身不合時宜的打扮,加上近乎鬼祟的舉動,頓時是招來了側目,甚至還有碰巧路過的村中孩童伸出食指,一臉驚奇地發出叫嚷。

 

「媽媽,那裡有奇怪的叔叔耶!」

 

雖然那食指馬上就被身旁的女性握住,急忙地壓了下去。

 

「噓、噓!不要隨便亂看,說不定又是一個看上傅麗琪的跟蹤狂。傅麗琪的運氣也真不好,被領主的蠢兒子纏上就算了,怎麼現在又多一個怪里怪氣的變態……我們快走吧,爸爸還在家裡等吃飯呢。」

 

顯然是身為母親的女子拉著小孩的手,快步地從男人的身邊走過,視線還特意保持水平,就怕和自己眼中的變態跟蹤狂對上眼,引來危險。

 

陷入自己苦惱中的男人,似乎是沒有聽見從他身旁飄過的竊竊私語。他繼續心浮氣躁地踩著圈子,直到有什麼東西戳上了他的手臂,中斷了他的思考。

 

費堯.卡斯特停下繞圈的動作,他轉過頭,看見抵在自己手臂上的,是一根長長的掃把柄。他再順著掃把柄一路往前望過去,就在旅館大門的位置,是從後探出了一張稚氣的小臉,大大的茶棕色眼睛寫滿狐疑。

 

「叔叔。」接著擁有茶棕色頭髮和茶棕色眼睛的小男孩,又用手中的掃把戳了費堯一下兩下,他細聲細氣地開口問道:「你是看上大姐的變態跟蹤狂嗎?哥哥有說過,跟蹤狂不是一個好職業,沒有什麼前途的,要趁早改行會比較好喔。」

 

「什……」費堯先是一愣,隨後才猛然地反應過來,小男孩口中的「變態跟蹤狂」,指的根本就是自己。只是他還來不及勃然大怒地反駁,一隻滑嫩的手臂已然圈上了他的頸子。

 

一道嬌美的女聲無預警落下。

 

「費堯.卡斯特,你什麼時候又看上了別的女人啊?」

 

對於假使望見這幕的尋常人來說,這著實是超乎想像又教人感到駭恐的景象。

 

因為在穿著斗篷的男人的頸側,真的就只有一隻白皙的手臂冒出來而已。緊接著手臂後方又浮現黑霧,黑霧很快的就凝聚出剩餘的人體部位,先是軀幹,再來是其餘手腳,最後是頭顱。

 

不到眨眼的時間,一名金髮紫眸的豔麗少女,就憑空佇立於費堯的身後。

 

那明明是如此詭譎的一幕,但是對於年紀小小,這一陣子卻已經經歷過不少古怪事的海克.李文來說,倒是見怪不怪了。

 

事實上,李文家的次子更在意的是,面前正被金髮美少女狠狠勒著脖子的男人究竟是誰?又為何要在他們家的旅館外徘徊不去?

 

打從十幾分鐘前,海克就注意到了費堯的存在。他覺得那抹穿著斗篷的身影,似乎有那麼一絲絲的眼熟。只是他想破腦袋瓜子,記憶庫裡依然找不到和對方有關的資訊。

 

海克歪了下脖子,認真地再打量被勒得臉色逐漸發白的男人。對方的臉孔還是被兜帽的帽簷遮住大半,只能瞧見下半部。海克又移動視線,茶棕色的眸子盯著雖然表情猙獰,但一點也不減損自身美貌的金髮少女,一種更加強烈的似曾相識感浮出了心頭。

 

好眼熟,好像、真的……有在哪裡看過耶。

 

這廂海克還在努力地回想著,另一廂的費堯已經快被自家的使役勒得喘不過氣了。發覺到自己要是再不採取什麼行動的話,很可能就真的要和真神近距離地接觸,他嘶啞地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凡妮莎.莫莉夏.多瑪多瑪,妳是想謀殺我嗎?現在立刻回到我的體內!」

 

下一剎那,環抱在費堯脖子上的纖白手臂鬆了開來,被呼喊出全名的金髮少女居然崩解形體,化為漆黑的霧氣,全數竄入費堯的手臂之內。

 

總算有辦法好好呼吸的費堯咳了幾聲,他從斗篷下伸出右手,先是摸摸仍在發疼的喉嚨,接著再揭下一直遮擋住面孔的兜帽,露出淺灰色的髮絲。

 

一雙深灰色的眼眸,正式和李文家的次子對上。

 

海克眨眨眼,他仰頭望著那張英俊、眉宇間卻帶著陰沉氣質的面龐。他再眨眨眼,最後他的目光是落至了費堯的右手臂,那上頭不知為何是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繃帶上還有著像文字又像花紋的圖案,看起來相當的顯目。

 

繃帶、斗篷,還有個性有點兇悍的金髮大姐姐……海克的腦海內驀地靈光一閃,他的雙眼一亮,他恍然大悟地擊下手掌。

 

「我想起來了!你是之前跟在厄爾旁邊的繃帶叔叔!」

 

 

 

當「繃帶叔叔」四個字進入耳中,對年齡其實有點在意的費堯.卡斯特,頓時間爆發了。

 

「你們兄弟倆是怎麼回事?認人是看繃帶不看臉的嗎?當我的本體真的是繃帶嗎混帳!」

 

不能怪這名灰髮捉鬼師會這麼大動肝火,畢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以手臂上的繃帶當做辨識的特徵,這確實不是一件會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忘記壓低的怒吼,嚇到了正巧自李文旅館內走出的客人。顯然是用餐完畢的男性村民,下意識地朝著聲音來源處望去,一對上費堯陰沉的眼神,立刻縮了縮肩膀,不敢再多好奇探望,連忙快步地離開。

 

過不久,又有一抹人影從屋子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來。那是一名年輕的男子,身上穿著和李文家旅館不太相符的光鮮衣物,他的手裡抓著一根掃把,他在門口前東張西望一下,一發現海克的身影,趕緊跑上前去。

 

「海克!海克!發生什麼事了?」厄爾大叫著,還抓著掃把虛張聲勢地揮舞一兩下,「不用怕,你未來的姐夫來保護你了!啊咧?你不是費堯嗎?」

 

只是在望見穿著斗篷的灰髮男人時,厄爾忍不住愣了一下。

 

而厄爾的出現,同樣也令費堯感到有些吃驚。他可沒想過布魯明克領主的兒子,居然會待在李文三姐弟經營的旅館裡,而且腰間還繫了條沾著幾塊油漬的圍裙。那模樣,簡直就像是方才他都是在裡面工作一樣。

 

實際上,費堯想得沒錯。身為領主之子的厄爾,正為了彌補之前替李文家旅館帶來的麻煩,這段期間都在充當海克他們的免費勞力。

 

「費堯,你怎麼會來這?」再度見到自己曾經雇用的捉鬼師,厄爾的眼中有著掩不住的狐疑。下一刻,他突然緊張起來,「等等,你該不會是打算要對傅麗琪小姐的旅館做什麼事吧?我之前拜託你做的事,可是都已經不算了!你可千萬不要再動手!」

 

「我並沒有打算對這屋子做什麼事。」費堯皺起眉,臉色沉下,語氣透出不悅。這使得原先就陰沉的眼神,看起來愈發的嚇人。

 

被那樣像是不善的目光一看,膽子壓根就不大的領主之子,險些就要往後退一步。可他又想起海克就在旁邊看,既然身為對方未來的姐夫,說什麼也不能在他面前丟臉才是。

 

然而心中剛浮上逞強的念頭,厄爾的眼內卻驀然納入了一抹半透明的身影,這下子真的是嚇得他發出短促的怪叫,捉著掃把,迅速地躲到海克的身後。

 

「沒禮貌的傢伙,你把我家費堯當成什麼樣的人了啊?」從費堯背後冒出的,是有著金頭髮和紫眼睛的使役。這名貌美的少女瞪圓著一雙紫眸,細眉倒豎,嬌豔的臉蛋露出薄怒。

 

「咿!鬼、鬼!」就算少女的容貌再怎樣美麗,可是那不屬於人類會有的半透明姿態,就足以嚇得厄爾瑟瑟發抖。

 

厄爾顯然已經忘記,自己曾經見過凡妮莎一次面。不過厄爾對凡妮莎沒印象,不代表海克也沒有。

 

茶棕色頭髮的小男孩很快就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在自家旅館內發生的一切。

 

李文家的旅館在前些時候,曾出了點和幽靈相關的意外,最後是由兩名捉鬼師幫忙收拾這場騷動。一名捉鬼師,自然是目前在旅館內充當雜工,抵償白吃白喝費用的羅勒.拉芙.拉芙。至於另外一名,就是此刻出現在這裡的費堯.卡斯特了。

 

──凡妮莎則是隸屬於費堯的使役,由於個性過於兇蠻,之前一直被費堯強制封印在體內,直到上一回在布魯德菲的事件中,才終於完全的再獲自由。

 

只要一回想起當時自己是如何屈服在少女的鎖喉技和關節技之下,費堯就忍不住摸上現在只剩裝飾作用的繃帶,心中浮起無限悲涼。

 

「金頭髮的漂亮大姐姐。」海克自然不會知道眼前的捉鬼師和其使役間的愛恨情仇,他衝著凡妮莎露出甜甜的笑,「妳是繃帶叔叔……咳,不是。我是說,妳是費堯哥哥的使役對吧?可不可以請妳變成不是半透明的,不然我怕會嚇到我們旅館的客人。」

 

不能不說,海克.李文真的是一名懂得察言觀色的聰明孩子。他這一番話說下來,受到稱讚的凡妮莎立刻笑顏驟開,將身影轉成實體,足尖也穩穩的踩踏在地。而難得被人稱呼為「哥哥」的費堯,心情更是迅速的好轉過來。

 

確認過凡妮莎不會再驚嚇到碰巧經過的路人,海克接著對厄爾揮揮手,「厄爾,你先進去吧。跟大姐說沒什麼事,不需要擔心的。」

 

「咦?但是、但是……」厄爾還是有些猶豫,但在聽見海克又補充了一句「大姐會忙不過來喔」之後,馬上提起腳步,衝回旅館裡邊幫忙,就怕自己的動作一慢,心上人就要承擔更多的勞累。

 

送走了一個厄爾,加上附近也沒什麼人,李文旅館的外牆邊,登時就只剩兩大一小的三抹身影。

 

「那,你們是要來找人的嗎?找羅勒哥哥?」擁有茶棕色頭髮和茶棕色眼睛的小男孩,一手抓著掃把,一手插腰,仰起稚嫩的臉蛋,擺出了一副小大人似的詢問姿態。

 

「誰會想找那個粉紅頭毛的臭屁小鬼?」一聽聞羅勒的名字,灰髮男人卻是狠狠地擰起眉,似乎一點也不樂意和羅勒扯上關聯。

 

這下換海克困惑了。捉鬼師的費堯不是要來找同為捉鬼師的羅勒,那麼他究竟是來這做什麼?認真說起來,不管是海克自己、傅麗琪或是丹哈特,都應該和費堯沒什麼牽扯的。

 

「咳,你哥哥……」費堯當然看得出來那雙茶棕色眼睛的疑問,他有些尷尬,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應朋友的邀約前來。

 

在布魯德菲的時候,那名笑起來直爽的棕髮少年,確實是這麼說了:

 

『下次有再來布魯明克的話,到我們旅館來吧。我會想辦法叫大姐不跟你算住宿費的。』

 

「哥哥?丹哈特哥哥?」海克歪著腦袋,依舊是不怎麼明白,「我哥哥又怎麼了嗎?啊,可是他現在……」

 

「丹哈特現在不在家呢。」一道柔和的女性嗓音插入,卻不是凡妮莎所有。

 

三個人的視線立即反射性地尋著聲音來源處望去。

 

一望見站在自己身後的,是一名膚色帶點不健康的白、容姿溫婉秀麗的長髮女子,李文家的次子瞬間跳了起來。

 

「哇!傅、傅麗琪姐姐!」海克縮著脖子,哪裡還敢在屋外多逗留,「對不起,我絕對沒有趁機偷懶的意思。我我我,我這就回屋裡幫忙!」

 

目送著海克幾乎是落慌而逃的背影,費堯重新將視線放回眼前的女子身上。他知道對方是誰,傅麗琪.李文,李文家的一家之主。

 

 

「你好,費堯先生。」傅麗琪微微一笑,眉眼溫婉,「我有聽丹哈特提起過,他說如果你來的話,一定要招待你住下。」

 

「請稱呼我費堯就可以了。」費堯的態度不自覺地有些拘謹。也許是他想起自己曾經確實是對著傅麗琪身後的屋子。抱有著稱不上善意的念頭;也許是他更為清晰地意識到,她是丹哈特的姐姐,「妳說丹哈特現在不在,是……?」

 

「是的,他碰有事和羅勒一塊外出了。」傅麗琪忽然覺得喉嚨裡浮上癢意,她掩著嘴,輕輕地咳了幾聲,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費堯身後的凡妮莎吸引過去。

 

金髮紫眸的少女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雙手緊緊地圈在費堯的脖子前,眼眸微吊,露出了如同警戒的神情,簡直像是極欲保護領域的雌獸。

 

感覺到那股敵意是針對自己,傅麗琪的神情未變,唇畔仍是淺淺的弧度。

 

「妳好,凡妮莎。」李文家的長女上前一步。或許是經營旅館的關係,即使只見過一次面,她也有辦法喊得出對方的名字,「妳喜歡甜食嗎?」

 

「『咦?』」這一聲表示錯愕的疑問詞,不單是出自凡妮莎之口,還包括了費堯在內,兩人都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轉到這來。

 

不過凡妮很快就睜圓眼睛,「喜歡啊!雖然使役不需要吃人類的東西,可是我很喜歡!」

 

「那麼布丁呢?」傅麗琪問。

 

「最喜歡了!」凡妮莎的雙眼一亮,自從遭到費堯封印以來,她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吃過甜食了。

 

「我們旅館今天準備的點心就是布丁呢。妳喜歡的話,可以進去跟海克說一聲,他會端給妳的。」傅麗琪笑吟吟地接著說,看見金髮少女眼中的光采越來越盛,「啊,還有我對年紀比我大的男性沒有興趣,妳放心好了。」

 

敏銳如傅麗琪,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凡妮莎的敵意是從何而來。

 

「妳幾歲?」凡妮莎連忙追問。

 

「我比丹哈特還要年長五歲。」傅麗琪說。

 

「比丹哈特大五歲……唔,我記得費堯比那個褐毛小鬼大十歲……所以說……」一得到答案,凡妮莎立刻扳著手指頭,認真地數起來。下一秒,她眼中的敵意全退,紫水晶般的眸子閃動著興奮的亮光。

 

凡妮莎毫不猶豫地鬆開圈著宿主的手臂,她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向旅館大門,但跑了幾步後又折回來。

 

「費堯.卡斯特,我警告你,不准趁機偷瞄別的女人!」金髮少女目露兇光,左手比了一個揮砍的手勢,「否則老娘鐵定卡嚓掉你!」

 

扔下相當赤裸裸的威嚇,比宿主還要兇暴的金髮使役,這才又難掩興奮地衝進了旅館內,隨即便能聽見裡邊隱約地傳來一陣騷動。

 

布魯明克村的村民們在村內,鮮少有機會見到這樣豔光照人的美少女。

 

和快樂跑開的凡妮莎相比,費堯卻是摀著臉,再一次懷疑起自己將凡妮莎放出來到底是對是錯。

 

「費堯,你也要進來坐坐嗎?」裝做沒看見這一對捉鬼師與使役之間的相處模式,李文家的長女依舊是閑靜的微笑,似乎少有什麼事能夠令她失態。

 

「不,我……丹哈特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費堯其實不太擅長面對他人直接的善意,他有點不自在,可是他怎樣也沒想到,傅麗琪接下來給予的答覆會令他大吃一驚。

 

傅麗琪說:「不確定,可能要幾天後了。」

 

不確定,可能要幾天後了──這表示羅勒和丹哈特,現在根本就不在布魯明克村裡面。

 

「昨天一早,沙迪分部派人來找羅勒,說有事請他過去,丹哈特也跟著……抱歉,咳咳咳……」說到一半,傅麗琪又因為再次湧上喉嚨的癢意,不得不中斷話語。她掩著嘴,發出一串咳嗽聲,她的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好。

 

沙迪分部。費堯當然知道這四字代表著什麼意思。

 

冒險公會沙迪分部,那是冒險公會設立在沙迪市的分支,負責統轄沙迪及鄰近區域的冒險獵人們。

 

事實上,冒險公會和捉鬼師協會之間,時常也是有所往來。一旦發現接下來的委託是和幽靈相關,自身無法解決,冒險公會就會將這份委託,轉交由捉鬼師協會派遣專人負責處理。

 

而現在,沙迪分部找上了身為捉鬼師的羅勒.拉芙.拉芙,是不是就表示……費堯的思考驀地讓屋內傳出的驚呼聲,打斷那是海克的聲音。

 

「唔哇!凡妮莎姐姐妳等一下,妳不能一次將所有的布丁都吃光光啦!這還要給其他客人……凡妮莎姐姐!」小男孩幾乎是在慘叫了。

 

「不、不好意思……」灰髮男人的臉上登時青白交錯,自己使役的行為未免也太丟人了,他的心底浮上強烈的愧疚之意,「我家那丫頭……」

 

「沒關係,畢竟女孩子愛吃甜食嘛。」傅麗琪的語調柔和,帶有著包容,「只要費堯你記得付帳就可以了。」

 

咦?費堯愣了一下,本來要抬起、好衝進旅館內的腳步煞住。他慢慢地回過頭,眼裡納入長髮女子的秀麗笑顏。

 

「我是答應丹哈特不跟你收住宿費,不過其他該收的,我是不會客氣的,費堯先生。」

 

日光下,李文家的長女依舊笑得溫柔又包容。

 

 

 

天空很藍,陽光很溫暖,是法法依特北大陸難得的好天氣。再加上剛剛吃了許多許多的布丁,凡妮莎的心情就跟今天的心情一樣好。

 

「費堯、費堯,那個傅麗琪人真的好好,做的布丁也好好吃,我好喜歡她!」笑得一臉燦爛的金髮少女,蹦蹦跳跳地跟在宿主旁邊,彎彎的眉眼顯示出快樂的情緒。原本就明豔的臉蛋,現在又掛著大大的笑容,更是令周遭的人們難以移開視線。

 

相較於如同發光體的凡妮莎,穿著暗色斗篷的費堯,卻是陰沉得和她成了強烈的對比。

 

費堯正在默默哀悼他悲慘的錢包。為了付清凡妮莎吃掉布丁的費用,他這幾日捉鬼獲得的報酬,差點就要一口氣地被清空。偏偏不付也不行,自家使役吃光人家旅館的所有點心是事實。

 

而李文家長女的盈盈笑臉,則是清晰地透出一個訊息:不付的話,就別想走出大門。

 

甚至連看起來稚氣無害的李文家次子,也抓著掃把在旁等著,還不忘細聲細氣地說:『費堯哥哥,要是錢不夠的話也沒關係,你可以學羅勒哥哥,留在我們旅館工作還債喔。』

 

費堯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如此的慶幸自己平日就有著儲蓄的好習慣。

 

「喂,費堯,你有在聽人家說話嗎?」發現身旁的男人一臉陰鬱,凡妮莎乾脆蹦跳至他的面前,雙手背後,微彎下身,由下至上地仰望著對方的臉。她這姿態充滿了女孩子的嬌態,帶點天真的韻味,大部分的男性都很難不被吸引。

 

不過費堯並不在大部分的男性行列內,他比誰都還要清楚眼前的美麗少女,和披著人皮的兇器沒什麼兩樣──而且是親自的用身體體驗過了。

 

一回想起來,唇角似乎又在隱隱作疼。費堯伸手摸上早已褪去瘀青的唇角,心裡開始在考慮接下來的去向。既然丹哈特不在的話,那麼留下來也沒有特別的意義。

 

見費堯依舊是默不作聲,像是自顧自的在想事情,凡妮莎心生不滿,正想伸手使勁地拉扯一下費堯的臉頰,突然之間,她站直身子,紫晶般的眼眸一瞇。

 

費堯的眼神冷厲,他轉過頭,緊盯著一棵再尋常不過的大樹、樹上枝葉濃密,偶爾會被風吹得發出沙沙聲,看不出丁點異狀。

 

一秒、兩秒,當第三秒正要過去的瞬間,原先沒有異狀的大樹上,猛然疾速地竄出一抹黑影。那黑影的速度相當快,附近的村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不自然的動靜。

 

可是,並不包括身為捉鬼師的費堯,以及他的使役。

 

雖然有些淡、有些奇特,但那確實是陰氣的味道──唯有非活物者,才會擁有的一股味道。

 

捉鬼是捉鬼師與生具來的職責,不管是否接收到委託,只要發現亡靈的存在,他們就必然要出手!

 

沒有一絲猶疑,灰髮男人立刻追著黑影而去。只不過黑影的速度實在過快,憑人類的腳程很難追得上。

 

眼看那黑影就要在視野內沒了蹤影,費堯淡淡開口:「凡妮莎.莫莉夏.多瑪多瑪。」

 

「遵命,我親愛的費堯。」凡妮莎咯咯笑起,就在眼角確認四下無人的同一瞬間,她的身影化成了黑霧,隨後又凝聚成漆黑花紋。

 

沒了人形軀殼的束縛,黑紋即刻迅雷不及掩耳地緊追在黑影之後。

 

似乎是發現身後居然緊咬著一道黑紋,黑影爆出一聲怪叫,它的速度加快,一溜煙地衝往東邊的方向。

 

費堯並不擔心黑影有辦法逃逸。憑藉著和使役之間的感應,他繼續一路追了過去,眉頭則是不自覺皺起,他對黑影方才的那聲怪叫,有著幾分的熟悉感。

 

為了追尋著凡妮莎的位置,不知不覺中,費堯已經離開了布魯明克村的中心,來到看不見人煙的郊外。

 

這處郊野,就緊鄰著布魯明克村的墓地,即使是正中午的平常時候,也不會有什麼人經過。

 

恢復人形的凡妮莎就佇立在一棵樹下,她的手裡倒提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東西還不斷地撲騰掙扎著,時不時發出刺耳尖銳的慘叫。

 

那一聲又一聲的慘叫,聽起來就和鳥叫聲差不多。

 

費堯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他的臉上看不出特別的表情,就算在瞧見抓在凡妮莎手中的,是一隻奇特、宛若由影子上剪製出來的黑鳥後,他的神色還是沒有絲毫變動。

 

「放開本大爺!」黑鳥高亢地嚷叫著,翅膀劇烈地拍打著,企圖掙脫出金髮少女的箝制,只可惜那隻皎白纖細的手臂就是聞風不動,「妳這個潑辣、脾氣壞的笨女人!快點將尊貴無比的本大爺!放開開開開──嘎啊!」

 

氣急敗壞的叫罵,遽然變成一聲悲鳴。

 

「啊啊?妳說什麼?艾利斯,妳是想被我吞掉嗎?」凡妮莎漾著甜美的笑容,然而一雙彎彎的紫眸內,卻是閃動著猙獰。

 

被狠狠掐住脖子的黑鳥一動也不動,它的腦袋歪著,翅膀垂著,像是沒了生命氣息。

 

但是名為「艾利斯」的黑鳥,是絕對不可能就這樣沒了生命的。因為打從一開始,它根本就不是活物。

 

「費堯,我可以把這隻臭鳥吃掉嗎?」抓著黑鳥細瘦的脖子,美豔的金髮少女挑高細眉,嘴角起勾起兇猛的弧度。

 

「別鬧了,凡妮莎,妳想無視這隻鳥的主人嗎?」對於一旁的少女和黑鳥視若無睹,灰髮男人走至樹下,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平常還要冷淡,和羅勒及丹哈特相處時,那種會出現的明顯情緒起伏完全不一樣,「我知道你在這,假面。」

 

當最末兩字逸入空氣的剎那間,樹上無聲無息地竄下一條人影。不僅僅是落地時沒有聲音,就連那些茂密的枝葉,也沒有被摩擦出任何音響。

 

出現在費堯和凡妮莎面前的,是一名褐髮男人。彷彿是呼應著他的名字,他的臉上戴著一張只露出雙眼的白色面具,漆黑的古怪花紋從右眼下方,一路延伸到靠近下巴的位置。

 

──凡是在北大陸活動的捉鬼師,大部分都會認得這名專門負責傳遞情報的男人。

 

「噢,假面,我心愛的假面!」以為失去意識的黑鳥,猛然間有了動作。趁著凡妮莎的注意力轉移,它用力地一拍雙翅,從凡妮莎的手中掙脫,飛回了假面的肩頭上,「你的艾利斯成功地完成任務回到你的身邊了!」

 

費堯並不是什麼遲鈍的人,他立刻就明白眼前的鬼協情報人員,是特意要引他們過來見面的。但是,是為了什麼?

 

由於費堯在之前,都是將凡妮莎強制封在自己體內,所以事實上,他已經有好一陣子都不曾跟捉鬼師協會聯繫過。

 

「你這個面具男,你找我們是要做什麼?」凡妮莎雙手插腰,抬起尖白的下巴,眼眸直瞪著尚未開口發言的褐髮男人。

 

「什麼面具男?假面明明就是帥得不得了!就連戴著面具也是最帥氣的面具男!」假面還沒說話,反倒是他肩上的黑鳥拍動著雙翅,拉高了嗓子喊,「噗噗!而且艾利斯大人我原本只是想找費堯一個人,誰想得到妳竟然被放出來了?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像妳這麼粗暴又沒女人味的使役,不是應該再封久一點的嗎?」

 

「妳說什麼,臭鳥!信不信老娘宰了妳!」凡妮莎頓時大怒,她最痛恨被別人說起自己曾被封印的事。紫眸內湧上怒火,凡妮莎舉起手指,細白的指尖模糊成怪異的黑色粒子,彷彿下一秒便要全數衝出。

 

一直默不作聲的假面在這時伸出了手,那是一個制止的手勢,接著換他一把掐住自己使役的脖子,五指微微收緊。

 

「『不好意思,是我管教不周』,假面他是這麼說的……可惡、可惡!假面你竟然不幫你心愛的使役?」黑鳥氣急敗壞地揮拍著翅膀,只不過在脖子上的手指又一次掐去了它的抗議聲,只剩哼哼哈哈的哀叫而已。

 

「你究竟有什麼事?」費堯對眼前宛若鬧劇般的景象,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覺得不耐煩了,只想儘早弄清對方來意。

 

「『這是四守們的指示,他們希望你能去幫忙羅勒.拉芙.拉芙。他這次碰上的委託可能會有點棘手』,這也是假面說的。」不敢再隨意叫囂,黑鳥乖乖地傳達宿主的意思。

 

「那個粉紅毛的小鬼?」費堯大皺眉頭,他可沒想到,會這麼快又要跟那名總是綁著頭巾的小男孩再碰上面。「為什麼找上我?鬼協大可以派別的捉鬼師過去。」

 

「『你和他的感情不錯,是他的好朋友,三守是這麼告訴我的』,這還是假面說的。」

 

「放屁!誰跟他是好朋友?」費堯立刻鐵青了臉,他沒忘記之前幾次差點被羅勒氣死的事。

 

「『那跟我無關,我只是負責傳遞消息。羅勒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史萊爾的山城,你前往那裡和他會面即可』,這是假面說的。『還有這個,給你保管』,這也是假面說的。」

 

這個?哪個?費堯的心中剛閃過疑惑,戴著面具的男人忽然朝他扔出了一個東西。費堯下意識地用單手接住,躺在他掌心裡的,是一個小巧的玻璃瓶。瓶口處被一圈又一圈的黃紙纏繞住,紙上還寫著古怪的圖紋。

 

費堯知道這是一種符咒,雖然不清楚它的用途。他的視線落在瓶身上,隔著透明的玻璃,他可以看見裡面是盛裝著一團鮮紅色的物體。看不出來是什麼,像是霧又像是液體,形狀不定。

 

「這是什麼……」費堯的問句在他抬起頭,發現前方已經空無一人的時候,被迫硬生生的中斷。

 

不管是假面還是那隻名為「艾利斯」的黑鳥,都已經不見蹤影。

 

灰髮男人咋了下舌,惱怒地咒罵一聲,可是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終究會前往的,史萊爾。

 

凡妮莎飄離地面,她伸手圈著費堯的肩膀,她低下頭,好奇地湊近那個小巧的玻璃瓶。

 

然後,金髮紫眸的少女蹙起細緻的眉宇,眸底滑過了一絲的狐疑之色。

 

那個瓶子裡,有著同族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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