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絲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她是情絲一族的族長,之一。她的體內有一半的「唯一」封印,另一半則是在她的孿生妹妹,情絲的身上。

但這些對她而言,似乎也不具備著什麼意義。

或許就像是她們一族的本質一樣,飄渺不定、形體不定,她的生命中也沒有過任何可以稱得上是「重心」的事物。

「唯一」也是宛如煙霧,不具備心和情感,就僅僅是一個異質又壓倒性的存在。

「唯一」,或者說蒼淚,就是災禍。

誰能忽略災禍的存在呢?

可這些與她無關,她只是有時候會想,也許情絲一族和「唯一」是有著共通點的。同樣都是形體不定,飄渺如煙氣,還有沒心沒肺

所以,封印才會落在「情絲」的上頭吧?

她一直這麼想,直到她遇上了符邵音。

傾絲至今還記得相當清楚她和邵音初見的那一幕,無論是當時的顏色、氣味、溫度,都仍然在她的腦海裡纖毫畢現的存在著,完全不曾褪過色。

那只是一場意外。

因為太無聊而到外遊盪的她,一時大意不察,被狩妖士擊傷。過重的傷勢讓她無法凝聚人形,只能還原成一團青色煙霧,再加上傷重的緣故,部分煙氣看起來就像潰爛般的爛泥。

傾絲痛恨這樣的外表,既醜陋又嚇人,但無力的她不得不暫時維持這模樣。

她必須找到一個地方躲起療傷,卻沒想到她躲到了敵人的大本營,躲到了符家的地盤上。

然後邵音發現了她。

已經是名成熟人類的邵音──在「人」的眼中,那應該是所謂的中年年紀吧──發現了維持不住人形的她。

邵音的皮膚看上去並不光滑,也沒有彈性,可是眼裡有著少女奪目的光采。

接著,眼中像是藏著另一個年紀的邵音伸出手,沉穩堅定地抓握住了她這團醜陋的煙霧。

邵音沒有將她的存在透露出去,反倒是幫忙她療傷。

於是從那一刻起,傾絲就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生命中,第一次產生了重量,有了重心。

她在符家留了下來,除了邵音,誰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看著邵音一人扛著「符」這個責任;看著邵音教導自己的孩子,即使她們都隱隱地注意到,那個叫「符登陽」的孩子有什麼地方異於常人。

可是符登陽隱藏得太好了,他像個挑不出錯誤的完美優等生,雖說靈力偏低,但言行舉止都符合著他人的期望。

只有在偶爾,那雙眼睛裡盈滿的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傾絲自己是妖怪,她忽略了那份黑暗會對一個人造成多大的影響,甚至會走上偏離人的道路。

更何況,她的所有心思都放在她的人類朋友上,朋友的孩子終究不在她的在意範圍內。

她陪伴邵音多年,那些年的辛苦沒有壓垮邵音。

符家的家主總是會慢條斯理的笑著說「會有辦法的,別擔心」,瞇起來的眼睛裡依然是流轉著少女般的光采與活力,不因歲月的磨蝕有絲毫減褪。

壓垮邵音的是一場大病。

那病來得又兇又猛,將邵音眼中的光芒殘酷地蠺食鯨吞得一點也不剩,使她終日只能像具空殼地躺在病床上。

傾絲忽然意識到,她就要失去她的朋友了。

人類真的是太過弱小。

她藏在暗處,聽見穿白袍的人類說時間不多,家屬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她看見有人離開,有人留下,有人睡著。

只有邵音一直醒著。

邵音看上去比往日還要更瘦更小,似乎一抱就可以把整個人都攬抱在懷裡。

於是她踏出了藏身之處,把她的朋友抱住了。

邵音的眼裡又出現光,那樣耀眼奪目,並且生機勃勃,像是眼中藏著另一個年輕的邵音。

邵音說,就像以往的那樣說,除了聲音微小到幾乎令人聽不清。

「會有辦法的,別擔心……只不過是我要死了而已……妳可是妖怪,別掉眼淚。妳可是大妖怪,傾絲呢……妳要是哭的話,我不止會笑妳,還要讓妳做件事……」

「別哭,傾絲……就算是一點時間也好,妳可以……幫我守護這個家嗎?」

那是邵音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傾絲拼命的想再聽聽對方的呼吸聲,但什麼也沒有。那單薄的胸膛徹底的失去起伏,裡中的器官停止了運作。

接著傾絲只聽見啪噠啪噠的水聲。

水花濺在邵音的臉上,像小河似地蜿蜒交錯,再滑落。

傾絲的心裡茫然,她想擦去邵音臉上的水,可是她又發現,那水原來是來自她的眼眸中。

原來是她在哭。

既然她違反了邵音的第一個要求,那麼她還可以遵守第二個要求。

「我會替妳守護……我答應妳,我答應妳……邵音,我一定會……」

「一定會為妳守護這個家。」

在懷抱中的軀體漸漸地變得冰冷的時候,前所未有的冷靜貫穿了傾絲的全身。她想,只要符家和邵音的身體還在,「邵音」的存在就不會消失。

所以她讓邵音的身體繼續活下去了。

情絲一族可以讓人忘卻記憶、忘卻感情、忘卻自己,她把傾絲整個人都直接抹消,成為符邵音,成為眾人眼中因病而性情大變的符家家主。

她帶領符家躍為三大家之首,狩獵妖怪不留餘地。

她不記得自己原來才是妖怪,不記得抹去他人記憶是與生具來的能力,反倒誤以為是種符咒法術。

再然後,是符登陽的事、維安的事、水瀾的事。

而到頭來,仍舊是水瀾的事、維安的事、符登陽的事。

所有一切簡直像是再次輪迴一樣。

而在這場輪迴的盡頭,是站著一名青色髮絲、左眼幽藍的女子。那張蒼白妖媚的臉孔佈滿瘋狂的笑意,薄薄的紅唇彎出一抹弧度,從齒間微露出的舌尖像是吐著毒素的紅蛇。

那麼多的事模糊清楚、清楚模糊,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後,傾絲和符邵音。

「會有辦法的,別擔心。」

「只不過是我要死了而已……」

「妳可是大妖怪,傾絲呢。」

「一點時間也好,妳可以……幫我守護這個家嗎?」

「我會替妳守護……我答應妳,我答應妳……」

「邵音,我一定會……一定會為妳守護這個家。」

「妳看看妳……」

「妳看看妳究竟做了什麼好事啊!」

「姐姐!」

怨毒的尖叫砸碎了所有的鏡花水月,無數東西碎裂。

傾絲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現在,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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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