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見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不祥音響,一刻抓住釘穿紅鞭後得來的空隙,立即扭過頭,撞入他眼中的景象讓他直接爆出了髒話。

「幹幹幹!又來?!」

從樹蔭底下鑽湧出的大量黑影,赫然就是昨夜曾讓一刻他們吃了不少苦頭的枯枝野獸。

外形畸異的生物爭先恐後地向著一刻他們逼近,昏黃的日光將這些生物的外表勾勒得愈發清晰。

枯枝、乾草、腐葉、缺足、斷尾、單翼。

也愈發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小白小心!」驚見一條紅鞭趁隙要捲上一刻的腳踝,柯維安一邊以毛筆筆桿擋住撲咬來的多隻野獸,一邊心急如焚地大叫道。

一刻自然也留意到從下方接近的偷襲,但在腹背夾擊的情況下,一時也無暇分神顧及。

說時遲、那時快,青碧的光束兇悍到來,像桿長槍,猝不及防地一舉斬斷那些欺近一刻身邊的赤色長鞭。

沒有錯放過這個機會,一刻快速地將白針捅穿張大嘴的雙角大蛇,另一手旋即將那具被開了洞的粗長身子扯過,將之反當成武器,瞄準另一方的枯枝野獸,就是粗暴地橫掃而過。

眼見末藥即時解除了一刻的危機,柯維安剛鬆口氣,那口氣猛地又哽在他的喉嚨裡。

太過專注同伴的安危,反而導致柯維安自己一個大意,沒發覺到上方衝來了單翼大鳥。

還不止一隻!

當陰影覆蓋在柯維安的臉上時,那鋒利的長長鳥喙眼看就要啄入他毫無防備的柔軟眼球。

「靠靠靠!」柯維安爆出驚叫,身體幾乎是本能性地往下滑。

但那只是拉開了一點距離,並沒有阻斷飛鳥們的攻擊。

千鈞一髮之刻,多道碧影破空飛來。散發著微光的碧箭精準地沒入三隻飛鳥的體內,強橫的力道一併將它們往後帶。

最後一隻飛鳥則是被翠綠色的藤蔓包纏得像個大繭,再重重地往下猛力一拉,砸在了堅硬的石板上。

「小安!」

「維安大人!」

蔚可可和珊琳馬上向柯維安跑近。

「得救了……哇啊!」柯維安一鬆懈,下蹲的身子驟然失去平衡,頓地一屁股往地面摔跌。

柯維安反射性閉著眼,娃娃臉皺成一團,但左等右等,就是沒等到預期中的疼痛從臀部傳來。

不單如此,屁股好像……也沒真的碰上地?

柯維安狐疑地先打開一隻眼,發現自己仍舊維持著屁股懸空的姿勢。他連忙再打開另一隻眼,仰頭往上望。

似狼的淺灰色眼瞳平靜地俯視回去。

原來是黑令提拎住了柯維安的衣領,讓後者避免了跌得狼狽的命運。

「呃,雖然你覺得朋友間不言謝……不過還是謝了。」柯維安眨巴著大眼,真誠的說道:「回去後我會多燒香給師父,請她多多保祐你的成績。」

「不用。」黑令淡然的拒絕了,「我的成績,本來就夠好。」

柯維安被噎得說不出話,他張張嘴,最後就像惱羞成怒地用食指猛戳著黑令。

「混蛋,天才了不起嗎?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也想像這樣你輕描淡寫的說出這種話啦!」

「不知道。」黑令說,「你嗎?」

柯維安覺得自己的膝蓋中了一箭,令他當場想要跪地。

同樣有這種感覺的,還有跑來這方向的蔚可可。

「嗚啊……要是哪天我也能說出這種話就好了……」蔚可可哭喪著臉,想到自己每每在及格邊緣掙扎的可憐成績,「人家明明也是天才美少女啊,為什麼會差那麼多……」

珊琳有絲慌張地看著受到打擊的柯維安和蔚可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們才好——她負責守護的楊百罌,就從來沒有遇上這種困擾。

就在下一剎那,新一波湧上的枯枝野獸頓時讓幾個人凝神,再無多餘的心力為那無關緊要的問題煩惱。

不止是柯維安他們這一方而已,一刻和末藥那邊亦是被重重敵人包圍住。

紛亂紅鞭和這些由枯枝、乾草、腐花拼湊出的生物,猶如是不會感到疲倦,攻勢一波接著一波,像是不知停歇的潮水。

「忘記跟你們說了,維安哥哥。」符廊香鬆開圈圍著宿鳥的雙手,站直身子。她像踩踏著舞蹈般的步伐,輕巧地走在那些錯縱交纏的陣法圖紋上。

凡是符廊香踏過的地方,縷縷黑氣飄升,再鑽入中心位置的木頭人偶裡。

「陣法已經開始運作啦。要是不在法術完成前,找到可愛的符家小家主,她可是……」

「不然就先毀了這破爛陣法如何?」突如其來的低滑男聲說。

伴隨著最末一個音節溢下,緋紅的燄火已銳不可擋地疾竄向那塊有著粗略人形的木頭。

誰也不知道曲九江是何時擺脫了枯枝野獸的圍擊,他的接近是悄無聲息的,恍如最靈敏的一抹鬼魅。

可是,這名半妖青年的攻擊卻又是如此的凌厲、不留情,和他的無聲行動成了份外極端的對比。

面對那急遽和自己拉近距離的鳴火火燄,符廊香的瞳孔收縮,駭色在她眼底一閃即逝。然而她沒有躲閃,在壓下本能的恐懼之後,她竟是露出了詭譎的微笑。

瞬時間。

「不准破壞末藥的新身體!」宿鳥的紅銅色眼眸像燃起狂躁的大火,那張小臉上存有的稚嫩不復存在。

所有的赤紅長鞭轉眼撤回,在符廊香和木頭人偶前築成層層的屏障。

曲九江的火燄撞上了那片怵目的鮮紅。

「……會死的唷。」符廊香愉快的咯笑聲穿過了紅布與紅火,格外鮮明地在廣場上迴盪著,「還有中途破壞陣法,一樣會害死那位小家主的呢。你們要害死她嗎?嘻嘻,要嗎?就和維安哥哥、和我一樣,一起當個殺人者吧。啊,宿鳥也是……宿鳥很快就會是了哪。」

高高地低的笑聲滲出,像是多人在笑、在呢喃、在訴說。

在勢均力敵的對峙下,曲九江的火燄無法即刻突破宿鳥的防禦,但也能見到那片鮮紅上逐漸暈散出焦黑的痕跡。

只是曲九江卻在轉瞬間猛地收手,火燄乍退,他就像是惱怒地彈下舌。

因為他明白,就算真的突破了那層層的屏障,他也沒辦法繼續破壞陣法。

他不在意他人的死活,但不代表他的神不在意。

鮮紅色的布料跟著塌落,露出佇立廣場中央的斗篷身影。

符廊香得意的笑意還來不及完全躍於臉上,就見到曲九江收回的火燄不但沒有消逝,反而是分散出無數碎燄,灑向剩餘的枯枝生物。

火勢眨眼就茁壯起來。

尚未被紅火吞噬的敵人,下一秒就讓一刻等人一口氣掃除殆盡。

白針扎刺到底端,碧箭連珠釘住了掙扎;銀紫色的旋刃從頭到腳地斬成兩半;金豔筆尖如流水一筆劃過,使得未燃的部分也滋滋作響,助長火燄的勢力。

而個頭嬌小的山精,就像守護似地踞立在綠髮男子身側。

末藥手中的青色長矛瓦解成難以計數的光點。

光點交匯成了光流。

「宿鳥不是,她永遠也不會是。」末藥一字一字的說,「我不知道妳究竟是何物,為何會混雜著不同妖怪的妖氣。但我知道,妳對宿鳥動了手腳。我認識的宿鳥,從來就不是視他人生命如草芥之人。現在,告訴我。」

末藥溫和的聲線在霎時間透出嚇人的森冷。

「妳究竟對宿鳥做了什麼!」

光流瞬如碧綠蛟龍,迅雷不及掩耳地呼嘯衝出,前端甚至還裂出大口,乍看下有若兇猛活物,勢如破竹地穿透猛然再揚起的鮮紅裙擺。

只要是沾到碧光的布料,登時像是雪片遇熱地消融。最後光流筆直地撞上了符廊香的軀幹,一個巨大的窟窿當即產生。

紅茶髮色的少女瞠大眼,臉上還凝固著驚愕的表情,似乎尚無法反應過來自己的身上是發生什麼事。

符廊香的胸腹部分完全消失,成了空空盪盪,模樣煞是可怖,看起來竟和那一夜遭到重創的安萬里身影有幾分疊合起來。

柯維安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目睹符廊香似乎在下一刻就會消散,他的腦海中反而只有一片空白,思考像是在這個時間點徹底的停擺。

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一剎那間,異變——陡生!

「被騙了……」

細細的笑聲先是從符廊香的唇中流淌出來,接著拔成肖似野獸嚎叫的高亢大笑。

「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根本就沒有——打中啊!嘻嘻嘻,哈哈哈哈!維安哥哥,白高興一場的滋味怎麼樣?你都沒死,人家又怎麼捨得丟下你……一個人去死呢?」

以為是被深碧光流洞穿的窟窿倏地飄散出縷縷的黑氣,黑氣重新聚集,填補起那個看似駭人的大洞。

緊接著,就像是故意要讓眾人看個明白,那抹纖細的身子中間,驀地又隨著黑氣的分散塌垮出洞口。

原來末藥的光流只不過是從符廊香自行弄出的洞口裡貫穿出去,壓根沒有真正的為她帶來重創。

這一次,不止是符廊香的胸口腹部化為黑氣,就連其餘的部位也在迅速地潰散成漆黑的氣體。

無數黑氣彼此交繞,越縮越細、越縮越細……登時就像一條黑線,飛射至宿鳥的心口前。

隨後靜止。

一刻他們誰也不知道符廊香的意圖是什麼。

無論是一刻、柯維安、蔚可可,包括曲九江在內,這幾名年輕的神使們都沒有在宿鳥的身上瞧見欲線的生長。

既然如此,符廊香到底想要做什麼?

在一觸及發的死寂中,符廊香清脆歡快的嗓音流洩。

她說:「我對宿鳥做了什麼?哎啊……只不過是像當初對那株小紫藤做的一樣呀。」

小紫藤?水瀾!

曾經經歷過那次事件的一刻、柯維安不由得一震。他們想起那名楚楚可憐的紫藤少女,就是被情絲抹去了記憶,才會性情大變,將符家視作敵人。

而當他們想到了情絲的能力,更是覺得瞬間有盆冷水澆淋下來。

情絲一族能夠抹去記憶、抹去感情……

符廊香的身上,就有著情絲一族的力量!

如果宿鳥就如末藥口中所說的不會草菅人命,那麼她如今的作為,就只有一個可能。

柯維安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地喊道:「妳把宿鳥……符廊香,妳把宿鳥的感情抹掉了?!」

「仁慈、手下留情、尊重生命,這些無聊又乏味的東西,我全部都抹掉了呢。現在的宿鳥,變得很有趣是不是?」符廊香發出了猶如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聲,「維安哥哥,告訴你們一件更有趣的事,雖然還不是最有趣的,那個當然要放到壓軸說啦。哎哎,你們知道嗎?」

符廊香忽然放低音量,像是訴說悄悄話。

「欲線不夠長的話,要怎麼辦?鑽心的空隙就好了。那沒有欲線的話,要怎麼辦?」

輕柔的女聲霍然轉為粗嘎的犬吠似大笑。

「像對西山的紅狐近衛做的一樣——讓人直接長出欲線就好了啊!」

恐怖的寒意猛地由一刻等人的腳底沖上腦門,烙印在他們視網膜內的,是他們做夢也沒想過的駭人景象。

在不見任何外力的驅使下,紅衣小女孩原先空無一物的心口前,竟是鑽出了黝黑的線頭。

像是凝聚著一切黑暗的細線,在一冒出前端後,就是失控地往下急速暴長。

那是欲線。

那是將能引來瘴/瘴異的欲望之線。

「該死!」在大腦做出任何思考前,一刻已經反射性地衝出去了。

但縱使一刻的速度再快,也仍然阻止不了接下來的事情發生。

懸停在宿鳥身前的黑色細線,往前鑽進去了。

不到一眨眼的工夫,那條黑線就全然湮沒在宿鳥嬌小的身體內。垂置在她胸前的欲線,也像細沙似的撲簌粉碎。

宿鳥的紅銅色眼眸眨也不眨,木然的小臉依稀還透露出幾分天真的困惑,像是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又好像什麼異樣也不曾發生過。

「宿鳥……」末藥不由自主的往前靠近,可是還沒邁出幾步,就被人猛力抓住。

柯維安緊緊地扣著末藥的手臂,不讓他再上前一步。那張娃娃臉甚至是發白的,帶了點驚惶。

不單是柯維安,蔚可可和珊琳的神情更為明顯。

兩名女孩就像在萬分警戒著什麼。

所以……是什麼?末藥茫然地回望乍看下絲毫異狀也沒有的宿鳥,接著他聽見前方的白髮男孩,用著像是怕驚動某種存在的語氣說:

「後退……」

什麼?

「後退!」一刻驟然暴吼。

與其同時,宿鳥的臉孔猶然天真,然而她紅銅色的雙眸裡,金屬似的光澤霎時間被另一股不祥的血紅吞沒,成為了一雙夾雜著混濁的猩紅似血的眼睛。

那是瘴異的眼睛。

符廊香入侵宿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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